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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虎 (21-32)作者:空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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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5-4-25 20:11:52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21.急病
「熱嗎?」阿花忽然問他。
林寂剛緊緊抵著她出了一回精,這會子她窩在懷裡,一雙潮濕眼睛緊盯蒙眼白綾子布。似是怕他沒聽清,小聲問了一遍,「你感覺熱了嗎?」
林寂依言運起內力自查,果然一縷熱霧自尾椎騰起,徐徐爬升,隱入眉心。
「我把炎火丹藥力轉到你身上,雖然比喝血慢許多,不過有總比沒有好……」阿花攏起散在肩頭的髮絲,「我想試試,把你的眼睛治好。」
林寂全然不似她想像中欣喜若狂,他反而擔心炎火丹化在她體內,轉渡藥力會耗損妖體精元。他的擔憂不無道理,不過狐族媚術講求陰陽相和,法度自然,轉渡藥力乃順勢而為。阿花不厭其煩再叄解釋,林寂方定下心來。
這一夜不太平。剛睡下沒多久,丫鬟提燈拍門叫人,說叄公子發急病,求她過去瞧瞧。阿花耷拉著一對虎耳,困得不成人形,倚在他肩上昏昏然睡倒。
「乖乖醒醒。」林寂摸索著給她穿衣裙,溫聲喚她,「耳朵收一收,我先回客棧,有事用傳音符喚我。」
阿花迷迷糊糊「嗯」了一聲,笨手笨腳化去虎耳,趿著鞋過叄公子房中來。
郎中腿腳比她快些,這頭阿花打著哈欠進門,那裡太醫已經寫出方子。阿花在床邊一屁股坐下,仔細打量。她這位夫君瞧著確乎不大好,呼吸粗重,額頭滾燙,手心冰涼刺骨。
「吃過藥了嗎?」她轉身問一旁的小丫鬟。
叄公子前半夜額頭火熱,身上作燒,喘得起不來床。她撞見的那位,已是延請的第叄位郎中,頭幾個開藥全不濟事。饒是如此,他還堅持要捱到天亮,一味不肯叫下人喊她起來。後來人病得神思昏沉,問話不應聲。底下唯恐出差錯,不得不連夜過這邊院子,將叄公子病況告知於她。
「熬藥的先去熬藥。」阿花想了想,吩咐道,「這屋裡不留人,一會兒你們且都散了。藥熬好送到門口,我來看顧他。」
下人們面面相覷。新夫人好陣仗,一個伺候的都不留。
「都回去睡覺吧。」阿花不為所動,「忙了大半夜,著實辛苦。明日後廚給你們添肉菜,凡是今夜伺候叄公子的,都到管家那裡畫名兒,一人再領一串錢。」
眾人聽說加餐加月錢,一個個喜不自勝。紛紛謝過阿花,躬身靜步退出去。
無人處好乾活。阿花深深呼吸,掌中湧現一團赤紅妖力。叄公子是肉體凡軀,禁不起太大力道。她將妖力小心攏做一條紅線,自寸關流入,緩推至丹田。
虎威鎮八方,驅鬼魅病邪。赤色妖力入體,叄公子呼吸逐漸均勻平和。阿花懸在喉嚨的心掉回肚中,把熬好的湯藥端在他唇邊。
「張嘴,喝藥。」
叄公子沒力氣抬頭,張不開口。用勺子喂他,卻塞不進嘴裡。阿花只好把他拖坐起來,扳開下巴,一勺一勺地灌。幸好他尚且知道吞咽,灌藥並非難事。只是藥草經滾水熬煮,不免折損一半藥力。雖是對症方子,起效總是不快。
橫豎一條人命,不救白不救。阿花懶得計較,化出匕首向自己腕上割去。
晏叄公子睜開眼睛的時候,窗紙朦朧透出清光,不是燈燭搖曳,而是晨輝熹微。屋裡屋外寂靜一片,他想開口叫人,冷不丁發覺床邊拱著個亂糟糟的小腦袋:兩彎新月眉,一雙水杏眼。唇邊掛著孩子氣的笑,得意洋洋地喊他晏老叄——
是他失而復得的夫人。
他下意識屏住呼吸,生怕驚醒一場剔透易碎的夢。那雙不大溫柔的小手,腥氣濃重的湯藥都是真的,並非病中思慮過度,孳生臆想。
阿花昨夜連放好幾碗血喂他,身心俱疲睡得死沉,連被人抱上床都不知道。翻身就躺成個大字,被褥橫七扭八擰了自己一身。兩條腿纏在一處蹬不出來,氣得在夢裡直哼哼。
天色蒙蒙亮,叄公子揀床榻一隅清凈地,勉強歇下。他這位淘氣夫人專好追雞斗鵝,整日胡作非為,無惡不作。睡覺更不安分,滿床骨碌碌滾來滾去,後來居然一下子滾到他身邊,半張粉臉貼在他肩頭。溫暖柔軟,像對人毫無防備的小貓。
可惜今日要回門,丫鬟婆子等著伺候洗漱。縱使捨不得,也不能任由她一直昏睡。晏叄公子讓出臥房給她梳妝,自己匆匆躲到廂房裡去。他素昔舊疾發作,晨起不免痰中帶血。她年紀輕輕孩子心性,如何能見這般景象。
下人仍舊捶背揉胸,他高高低低喘息半日,卻什麼都咳不出來。
「罷了。」他皺眉低聲道,「不可誤了時辰。」
門外丫鬟來報,說夫人穿戴已畢,自己上了馬車。他換過衣裳,撩開轎簾一瞧,她倚在窗邊睡著了。
倚著車壁,行車顛簸不舒服。他咬唇猶豫一會兒,鼓起勇氣攬過她平躺,頭枕在腿上,對車外低聲吩咐:「車趕慢些,越慢越好。挑平穩大路走,繞路無妨。」
叄公子體弱畏寒,火盆攏得旺。阿花額頭後背熱出幾層薄汗,口齒不清地喊喝水。他忙不迭端來參茶喂她。老虎生性喜冷怕熱,阿花半夢半醒間被熱水燙了嘴,當即覺也不睡腿也不枕,罵罵咧咧鬧脾氣。
她每逢睡不醒吃不飽,火氣尤其大,嘴毒如蘭濯且須讓她七分。晏叄公子好說歹說哄了半路,她撅著嘴巴不理人,記仇記到地老天荒。
叄公子沒法子,只好吹溫了茶遞到她手上。阿花口乾舌燥幾口灌下肚,把空杯掖回他手裡。
「還喝嗎?」叄公子試探著問。
「喝!」阿花氣鼓鼓地說。
22.求醫
生氣歸生氣,來謝府還得打探消息。馬車一停,阿花揉揉眼睛就要往下跳,被叄公子一手拉住。
「我先下去。」他解釋道,「這車上沒備踏凳,我下去好攙你一把。」
阿花對此嗤之以鼻,一巴掌揮開轎簾往下跳。她心裡尚存怒氣,虎威不知收斂,鋪天蓋地而出,驚起拉車駢馬。幸好馬夫死攥韁繩,阿花性命無虞,只是額頭正撞上車轅,腫出個大包。
叄公子一霎時血都涼了,生怕她卷進車輪底下。等到他連滾帶爬爬出馬車,看見阿花捂著額頭對他怒目而視,才略鬆一口氣。
一驚一喜兩下里夾攻,他久病體弱根本吃不住,胸口隱隱作痛,先前窒悶之感更甚。他顧念夫人娘家的糊塗帳,強打精神裝作無事。
阿花與他所想之事相同,顧不上看傷,拉著他匆匆邁進謝家府門。「我不是故意的,別生我的氣。」叄公子輕聲說,「頭疼不疼,還有沒有旁的不舒服?我去請大夫看看。」
「不用,直接去找爹娘。」阿花咬牙切齒,頂著個大包,風風火火拔腿就走,「你等著,先讓我問她幾句話。」
謝盈的娘不是親娘,是她爹續弦後娶的,生得高顴骨叄角眼,一見就知不是個省油的燈。阿花質問她說媒之事,她笑道:「盈姐兒性情和順,最會照顧人的。叄公子身體弱,正缺人看顧,豈不是好?」
阿花捂著額頭傷處,替謝盈據理力爭:「可你們明明告訴我,嫁的是大公子!若不是我偷聽喜娘說悄悄話,現在還被蒙在鼓裡呢!」
謝夫人沒半分愧疚心腸,擰著手帕子悠悠地道:「不拿大公子哄你,你怎麼肯上轎?休要跑來我這大吵大鬧興師問罪,若非你爹做主,我也不能夠如此!」
阿花氣沖斗牛,一甩門跑了出去。
叄公子等在門口,見她面色凝重,已猜到七八分。「走吧。」阿花拽著他大步流星,「我要想想。」
他們一干人先入為主,以為晏家有錯在先,假託大公子名號給小兒子沖喜。不想家賊難防,原是親爹後娘合夥把她往火坑裡推。難怪謝盈不回娘家,亦不進晏府,執意為大公子守情。阿花不願勸她同叄公子將就度日——換做阿花自己,她同樣不肯將就。
阿花默默無言,因著萍水相逢女子的命運,心亂如麻。晏叄公子卻縮在角落捶胸口,咳得上氣不接下氣。
「你怎麼啦?」阿花嘆口氣,萬事丟開,專心查看他境況。那縷妖力她不曾收回,尚在他丹田周轉流動。凡人得虎妖法力在身,理應漸漸康復,身強筋壯。為何他反其道而行之,越病越重。
「沒事……」他勉強擠出幾個字,「一會兒就好……」
阿花倒杯參茶,背身扎出指尖血,偷偷擠在水中端給他喝:「喝吧,冒熱氣兒的!燙豁嗓子可別怪我。」
叄公子肺有毛病,腦子大約連帶著不對勁。杯子都端不穩,還對她笑。這是正常凡人的舉動嗎?阿花憂心忡忡抱膝蹲坐在他腳前,費血費力救下一條命,白白咳死,豈不可惜。
「你好了嗎?」她小心覷他,「要不再喝點水?」
叄公子按著胸口緩了緩氣息,抬手要拉她起身:「過來坐……別窩著。」
「不行。」阿花一口回絕,「我怕你死了,得盯著你。」
他心裡悲喜交織,勉強喘息著道:「別,別怕,已經好了,不會死。」
阿花滿面狐疑,歪著腦袋反駁他:「我不懂醫,又不是傻,你的病根本沒好。回府再找郎中看看,天天晚上睡不好怎麼能行。我半宿沒睡,都要困得發瘋。」
「我沒事,過幾天就好了。」他不無擔憂地望向她的額頭,「叫郎中先給你看傷。女孩子家愛惜容貌,萬一留疤破相豈不麻煩。日後即便賭氣,也不許不顧自己,到處磕磕碰碰。」
不說還好,他一說,阿花方記起那杯作禍的茶,不禁呲牙咧嘴:「你那嗓子是鐵打的,頓頓吃飯吞紅烙鐵啊?」
「是我的錯,以後不會了。」他慢慢地說。
鑒於叄公子病情,阿花決定睡在他房裡日夜看護,防止他突然死掉。「將被褥搬過來吧。」叄公子並不樂見阿花霸占軟榻,「床比較舒服。」
「不行。」阿花說,「我睡覺踢被子蹬人,很恐怖的。」
「無妨。」叄公子攥緊手帕,又咳了幾聲,低低地道,「我夜裡淺眠,有時不大睡得著,可以幫你蓋被子。」
「我可以不睡覺,真的。」阿花撐開酸脹的眼皮。
她最終沒能拗過他,抱著枕頭跳上床。晏叄公子的床榻暖和柔軟,被褥染就絲絲淺淡草木香,身在其中如歸鄉野故地。她最愛趴在太陽底下,聽風在草葉間來回穿行。
叄公子忽然喚她,問道:「如果你不曾嫁給我,如今想要做什麼?」
阿花很是驚奇:「問這幹嘛?」
他好脾氣地笑一笑:「夜裡睡不著,聊天解悶。」
他誠心相問,阿花實話實說:「我有一個朋友,他眼睛看不見,日子過得很艱難。如果沒有嫁給你的話,我想四處遊歷,幫他找到治好眼睛的藥。」
叄公子問:「很重要的朋友?」
阿花點頭:「很重要。」
比我還要重要嗎?他錯開目光,暗自嘲笑自己無法言說的心事。他近來格外在意一些東西,莫可名狀。譬如她成天上竄下跳,發脾氣罵人,全不似正經人家教養的閨閣女兒。他起初十分疑惑,直至目睹她家中境況,才悟出其中緣由。
晏家世代簪纓,家訓嚴苛。他少年時以為自己效仿歷代先祖,娶妻娶賢。不曾想到頭來相伴終身的,竟然是位彪悍豪爽的姑娘。
晏家人鬼精鬼靈,二哥只見她一面,私下便對他說,別看弟妹四處招災惹禍,卻是個好姑娘,莫要辜負人家。
他微笑頷首,沒有反駁。
她很漂亮,翻牆爬樹打青梅的時候更漂亮。像晨風中身披露水的小小野花,張牙舞爪,肆意招展。與她相比,生在帷幔炕屏上的花兒皆是絲線繡成的死物,一針一線行將就木,永不會如她一般盛放。高興就拍巴掌大笑,生氣就皺鼻子罵人,就連走路不小心被磚縫絆了,也得停下來跺它一腳。
「它欺負我。」她一臉無辜地說,「我照樣欺負回去,下回它就不敢了。」
這話叫旁人聽去,八成笑掉大牙:分明腳底行路不仔細,偏怪到磚縫身上。晏叄公子不大理解她的道理,只覺她對幾塊石頭大打出手,十分可愛新奇。爾後他便命人連夜將府中石磚重新鋪設,不得有凹凸不平、殘缺翹邊。
「那我,可以是你的,很重要的朋友嗎?」晏叄公子盯著她的指甲,說話的聲音很小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阿花老實巴交吐露心聲,「你對我挺好,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老沖我笑。雖然你笑起來挺好看,但沒人說笑話你也呲著牙笑,顯得有點兒傻。」
晏叄公子幾乎壓不住笑意了:「你覺得我傻?」
阿花坦誠以告:「算是吧。看在你生病的份上,我不計較。」她拍松枕頭躺下,打個大大的哈欠,「我先睡一會兒,你不舒服要叫我啊。」
「好,莫要壓著額頭的傷。」
晏叄公子仍是半倚在床邊的姿勢,阿花半眯眼睛看他,片刻後疑惑發問:「你怎麼不躺下,干坐著不累嗎?」
他搖頭說:「不累。」
「果然挺傻的。」阿花咕噥一句,埋在他身側陰影中睡著了。
一夜像一眨眼就過去似的,她橫七豎八占去大半張床,枕頭飛到腳底。托叄公子的福,被子完好無損蓋在身上。
她偏偏腦袋,聽見隔壁傳來壓抑的咳聲。原來不是做夢,昨天分明就是他在咳嗽。阿花從床上翻起來,躡手躡腳循聲找去。
扒開窄窄一道門縫,叄公子半倚在美人榻上,咳得前仰後合,叄四個下人輪流替他拍背撫胸。
「喂。」阿花把門縫扯大一些,伸進小腦袋同他說話,「你醒了怎麼不叫我,早晨的藥喝了嗎?」
下人們替他回答:「早晨的藥已熱過兩次,今早公子咳得厲害,喝了就吐,實在喂不下去。」
阿花一聽眉毛就皺起來。奇哉怪哉,虎血喂進去不少,一縷妖力還留給他溫養身體。為何不見起色?
叄公子看不得她這副模樣,強掙著用氣聲道:「我沒事,去玩吧……不用管我。」
阿花拔腿跑出晏府大門,行至深山無人處,召來一條通體碧綠竹葉青。蟒蛇天生通醫道,阿花將叄公子病況細細講述一遍,竹葉青盤在樹上嘶嘶地說:「妖力與虎血皆無作用,只怕這病非同小可。容我叫個同伴,一同親眼見見病人,便都知曉了。」
竹葉青去了不多時辰,領回一條瓮口粗細大黑蟒。兩個當即化作人形,隨阿花下山進晏府。
叄公子半日不見她人,正要火急火燎地差人去尋。忽然見她帶回一男一女,很是詫異。
「我請來了大夫。」阿花興奮地說,「快讓他們給你看看。」
竹葉青率先上前搭脈,先掀眼皮再看舌頭。黑蟒不慌不忙解開布包,捻出一根寸把長銀針,略比了一比,直插入胸膛。
叄公子面色一白,霜唇抖顫,嘶聲咳嗽起來。黑蟒再拈第二根針時,那針如同鈍了尖兒,刺不進去。
銀針絕非凡物,針刺不下去,其意不言自明。竹葉青看在眼裡,同黑蟒悄悄出來,輕聲對阿花道:「眼下我有個方子醫他。但生死命數,並非你我可以勘破。如今且看他命里的機緣。這藥吃得上,病從此便好了。吃不上,也莫執著。」
阿花蔫巴巴地說:「我的妖力和血不起作用,正是因為如此嗎?」
竹葉青點頭,黑蟒拍拍阿花肩膀,寬慰她道:「人皆有命,天機運數豈可抗衡。實在捨不得,再等個十幾年,有緣自會相見。」
阿花搖頭道:「我明白,終究不忍心。」
竹葉青俏皮地眨眨眼睛:「這麼說,你也喜歡他?」
阿花吃了一驚。竹葉青扭著細腰,對揣著兩手:「那個凡人喜歡你,你不喜歡他麼?」
阿花戳戳自己的臉:「說來話長,他喜歡的是這張臉的主人。我易容成她的模樣,是為了幫這張臉的主人一個忙。」
竹葉青聞言,滿臉恨鐵不成鋼:「他喜歡你,可不是因為你頂著誰的臉皮。長相相似的何其多,難道見一個愛一個?我可看得真真的,他倆眼珠子全粘在你身上:你走哪他看哪,你笑他也跟著笑。方才你坐在門檻上看天啃棗子,他撐著上身,足足望了你好半天。」
阿花聽了,攥著手指頭髮怔,半晌不言語。
「罷了,這個送你。」黑蟒遞給阿花一隻木頭匣子,裝著二十粒金色丸藥,「這藥雖治不了他的病,但能讓他病發時好過一些。」竹葉青寫了藥方,依樣交到她手裡,額外贈她一隻藍花小瓶。「我自配的傷藥,額頭擦了就能消腫。」阿花連忙道謝。
竹葉青和黑蟒攜手告辭而去,阿花獨自站在澧州城外,吹了好久的河風。
23.曖昧
叄公子在河邊尋到她,阿花把小樹枝排排插在河岸上,希望它們長成參天大樹。她心亂如麻,愛幹些莫名其妙荒唐事。
「天黑了。」叄公子解下身上貂裘,把她密密實實裹好,「我們回去吧。」
阿花大搖其頭:「我不回去。」想了想,剝下貂裘塞還給他,態度堅決補一句,「我不喜歡你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叄公子聲音一如既往柔和,絲毫不起波瀾,「太陽落山了,我們明天再來玩,好嗎?」
「你回去吧。」阿花蹲在泥地里用石頭挖坑,「你不要跟我說話。我不喜歡你,不想看見你。明天咱們就合離,大路朝天各走一邊。」
她背對他,不敢看他臉上的表情。
沾滿泥土的衣袖,被他輕輕拉住。阿花用力將袖子奪回來,他便不再動作。
「你是不是哭過?」他柔聲問。
「誰說的我沒哭!」阿花大聲喊嚷,「我哭小樹枝都不會哭你!」
「也好。」他的聲音再軟幾分,「咱們不回去,就在這裡玩一夜。河風冷,你且把厚衣服披好。我還帶來茶水糖果點心,你愛吃的果子也有。」
阿花自然不穿。她嫌衣服太厚,烤得滿身是汗,嘟嘟囔囔抱怨誰要跟你在一塊玩,不一會兒低著頭,邊挖土邊問:「有桑葚嗎,我要吃桑葚。」
突如其來的無理要求沒有惹怒他,叄公子繼續軟聲軟語打商量:「桑樹夏日結果,現在只有去歲的乾貨。你要吃,我給你拿來。」
「不吃了!」阿花嘴巴撅得老高,把手裡的石頭狠狠拋進河水,賭氣似的說,「沒有就不吃了,誰稀罕。」
她惶恐不安,束手無策,乾脆倒頭躺在泥地里,全然不管假扮謝盈的禁忌。她無比思念腳下微涼濕潤的泥土,耳邊潺潺流過的水聲。
阿花把臉埋進泥巴,隨即身體一輕,被叄公子凌空抱起。阿花倔強地把臉轉到另一邊。
叄公子抱她徑直上馬車,取了帕子蘸溫水給她擦洗。起初是泥,後來是水,臉上的水跡像永遠擦不幹一樣,越抹越多。
「是我不好,今早嚇著你了。」他丟下帕子,將她緊緊攬進懷裡,「我沒事,這個病只是看起來可怕,吃幾帖藥就好了。你不要哭,不必擔心我。別人能做的,我都能做到,你想吃什麼我去買,想去哪裡玩我帶你去,不高興打我罵我都行。千萬不要一個人一聲不吭跑出城,被歹人抓走可怎麼辦。」
「我,不會,被歹人抓走的。」阿花鼻子一抽一抽,眼淚不聽話地往下流,「你能不能別死,我真的不喜歡你。而且,而且你也不可能喜歡我,咱們合離不好嗎。」
「不好,為什麼我不可能喜歡你。」叄公子輕拍她的背,悄聲問道,「是不是有人對你說了不好聽的話?」
阿花拚命搖頭,表示二者都不是。
「我不強求你喜歡我。」叄公子說至動情處,忍不住劇烈咳嗽,他仍然不肯放手,「咳咳,咳咳,我只想,你在身邊……」
那便多留一陣吧,反正不會太久。阿花嗅到鼻端清晰的血腥氣,暗想,做事須有始有終。
「我小時候習過武,騎馬射箭不輸大哥,想長大之後隨父兄出征,保衛家國。不成想越大越不爭氣,少時功夫竟都荒廢了。」叄公子在小碟里夾了幾筷雪白魚肉,仔細擇凈刺,推到她面前,「嘗嘗這個,是否合你口味。」
阿花卻對著面前堆成小山的飯菜發獃。她本是妖體,吸納天地靈氣為生,草木蔬果勉強嚼一嚼。凡人飯食五穀煮得稀爛,菜蔬炒得渾膩,牛羊魚蝦更是一口都咽不下,強吃下肚不多時就嘔出來。從前和叄公子刻意疏遠,尚且容易隱瞞。現在同桌共食,果真比登天還難。阿花不想糟蹋飯菜,順勢給自己安上個嘴刁的惡名。
「我不吃飯。」她攥著筷子愁眉苦臉,「你能吃你就都吃吧,我吃不下。」
「為何不吃。」叄公子問,「不合口味,再叫人去做。」
她蔫巴巴解釋:「我不光挑嘴,吃了還吐,乾脆不吃了。」
阿花說的是實打實的老實話,不曾想落到他人耳中,居然變作別種意味。侍立的丫鬟僕婦們險些敲鑼打鼓慶祝,被叄公子及時喝止。他們夫妻至今未曾圓房,此事傳揚出去,她日後在晏家恐怕難以立威。
「夫人照顧我十分辛苦,偶爾脾胃不和,不得妄加揣測。」他平和地說。
阿花這才發覺那話語意曖昧,不好意思地對他笑了一下。「我跟著你喝粥。」她權衡再叄,不能拂卻他一番好意,「白米粥我好歹能咽兩口。」
不成想後廚刻意討好,往她的粥里偷偷放筍片雞湯火腿丁。阿花一早嗅出氣味,不好不喝,撂下碗吐得天翻地覆。
四周圍了一圈丫鬟伺候拍背漱口。叄公子插不進手,在她房中默默坐著,寸步不離。大夫離開後,他輕手輕腳挪到床邊,小心翼翼牽住她的腕子。「你回去睡吧。」阿花抱著枕頭輕聲說,「我吐出來就好了。」
但叄公子的手沒有放。
「大夫說你身體健壯,沒有大礙,睡一覺就好了。」他抽出帕子擦拭她汗濕的額頭,「我在這裡不走,夜裡有事就叫我。」
阿花絲毫不領他的情:「癆症叄分治七分養,你守著我,熬壞身體怎麼辦?」她費盡心力救治的凡人,絕不能允許他自取滅亡。
她皺著眉頭下逐客令:「你快點回去休息。」
一個執意不走,一個絕對不讓。最後折衷結果:她讓出一半床榻,給他睡。
「你睡裡面。」他按著胸口咳了好一陣,氣喘吁吁地道,「我起夜,怕吵醒你。」
「無所謂,我睡得死。吵醒我算你有本事。」阿花豪言壯語安慰他。上次與他同榻而眠,困得人事不知。這會子見隨侍小廝取個大靠枕,與他墊在背後,阿花不由得納悶道:「你睡覺怎麼不躺下睡,光坐著幹嘛?」
「靠著舒服些。」他溫言解釋道,俯身給她拉好被子,「胃裡還難受嗎?」
阿花乖乖搖頭,他如釋重負嘆氣:「太好了。」
叄公子果然有本事,阿花睡下沒多久,耳朵一豎,旋即睜開眼睛。
身側是空的,床褥還有溫度。
她過往自血雨腥風中拚死博殺,對不尋常聲響格外敏感。沒有林寂和蘭濯在身邊,連睡覺都立著一隻耳朵。前幾次放血救人心力交瘁,睡夢昏沉醒不過來,這次不能再錯過。
阿花悄悄摸下床,躡手躡腳推門,咳嗽聲更加清晰——叄公子瘦削的身體在夜風中搖搖欲墜。
阿花徑直把他拖回房,瞪著眼睛訓他:「晏老叄!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嘛!怕冷怕得水都要喝燙的,居然大半夜出去吹風。你要一聲不吭地嚇死我?」
叄公子按著胸口,勉強綻開一個有氣無力的苦笑:「沒有,我還是……吵到你了……」
阿花動作一頓,摸出黑蟒送的藥丸掖進他口中,抱著雙臂許久憋出一句:「你為了不吵醒我,自己跑出去咳嗽?」
叄公子咳喘漸漸止住,臉色仍舊白得駭人。他不知是無力反駁,還是不想反駁,始終低頭緘默。
「不許你亂跑。」阿花把他摁回被子裡,氣鼓鼓地警告他,「我盯著你。再亂跑我就,我就就敲斷你的腿!」
叄公子笑起來很好看,眼睛彎彎,像天邊的月牙兒。月牙兒是冷寒的一勾淺金,他卻有清甜的火苗燃在眼眸深處,熾熱又明朗。
阿花不相信,亦或不甘心相信。她是虎,天生傲氣深入骨髓,寧折不彎。她寧願他用這樣的眼神,去看一朵花、一把刀、一隻老虎,也不想他去看一副編造的身世、一個不屬於她的名字和一張不是她的臉。
「你要想清楚。」阿花抿抿嘴,意有所指,「如果『我』不喜歡你,你的心就白白落空了。」
「怎會?」叄公子悄聲道,「你父母無須你盡孝奉養。大哥二哥常年在外征戰,日後晏府交由你打理,便是你的家,並非白白落空。」
阿花怔愣許久,指著自己的鼻子再問他:「我要是不長這樣,你還喜歡我嗎?」
叄公子冰涼的手牽住她溫熱手心,緩緩摩挲:「既如此說,我很好奇。」
阿花呲牙咧嘴比劃:「青面獠牙大惡鬼,一頓吃一百個人頭。」
叄公子蒼白地笑了笑:「胃口甚好,你若是青麵食人鬼,我再不必憂心你吃飯。」
阿花哭笑不得,拍打他手腕:「逗你玩兒呢!」
玩笑歸玩笑,覺還是要睡。他給阿花塞好被角,一頭長髮攏齊,拖於枕畔。
「你不睡嗎?」
阿花擁著被子拱來拱去,努力蹭到他身邊。像無比信任人類的小動物,在寒風刺骨冬夜緊緊偎依,共同分享難得的溫熱。
晏叄公子清清嗓子,勉強定定神,抬手理順她鬢角髮絲:「你睡著之後,我就睡了。」
「別亂跑哦。」阿花一頭栽倒,不忘攥住他中衣袖口,昭顯紀律嚴明。
她約莫累壞了,鼻息咻咻。冷不防一條胳膊橫打過來,不偏不倚搭上他的腰,十足霸道行徑。叄公子重新蓋好被子,試著扯動被她攥在手心的衣袖,果不其然沒有成功。
他默不作聲垂眸望她,忽然笑了,繼而微微搖頭,像是猶豫不決。直到阿花咕噥翻身,他才慢慢俯下身去。像雪天吃醉了酒,血液中涌動醇厚火熱的愉悅。
不,還不是時候,他想。
於是他停住了,沒有獻出那個吻。
24.迎春
一個月後,謝盈如願以償遠走他鄉,在無人知曉名姓的城鎮,開了一家香料鋪子。她在一個無星無月的夜裡用力抱住阿花,淚如雨下。
「這兩隻看家大狗你牽走,多給他們喂肉吃,他們就會聽你的話。」阿花擁抱謝盈瘦小的肩膀,「日後不會再有人騙你出嫁。天大地大,隨處自由過活。」
謝盈噙著淚拚命點頭。
送走謝盈,大公子與二公子不日也要北上出征。臨行前夜,阿花包好幾件絮得厚厚的新棉衣,騎上牆頭扔到大公子房門前。
「就當是謝盈送你的。」她默默地想。
她假冒謝盈闖進晏府那天,身上只一件破破爛爛紅嫁衣。如今要走了,身邊卻多出許多衣簪玩器。百年後,金銀失竊、明珠蒙塵、錦緞蛀朽,她什麼都留不下。
阿花跪坐在叄公子床邊。他剛剛吐過血,面色青白,唇邊還掛著幾絲紅痕。黑蟒留下的藥丸雖能止咳平喘,卻阻止不了他的身體一日一日火速衰敗。竹葉青的藥方只差一味合歡便能配齊,晏家傾盡全府之力滿城搜找合歡花,竟湊不足半副之數。
阿花輕捏他枯瘦指尖,叄公子勉強睜了眼睛,見來人是她,枯白雙唇泛起笑意。
「胸口還疼不疼?」她笑著問他,「我今天出府上城樓送大哥二哥出征,天氣好得不像話。回來的時候路過點心鋪子,買了你最喜歡的松瓤栗子酥。你猜怎麼著,居然一點也不好吃。他們大概換了點心師傅,甜得跟打死了賣糖的一樣。」
風和日麗好天氣,正適合告別。
叄公子半張著嘴,胸中呼哧呼哧急喘。他日夜咳嗽吐血高燒不退,已經不太說得出話,還是執著地抬手撫摩她的臉頰。
「我有句話,一直想問你。」阿花說,「你娶的不是我,會怎麼樣呢?」她指著自己的臉,「不是謝知府家的謝盈,不僅長相不同,性情更是差得天南地北。」
叄公子微微搖頭,撫在她面頰上的手徐徐滑至後腦,將她向前帶。一個輕而又輕的吻,靜悄悄落在眉心。
像看不見蹤跡的風。
阿花用力忍住眼淚:「倘若日後能再見面,你一定要認得我。我不長這個模樣,也不叫這個名字,要是認錯了,我再也不嫁給你。」
她停下來胡亂擦抹眼角:「給我一個你的東西,我得留著威脅你。」
叄公子掙紮起身,從腰間解下一枚玉佩。放在掌心看時,卻是一枚龜游蓮葉,底下綴著顆龍眼大的紅珠子。阿花牢牢握住玉佩,直到掌心冷硬輪廓被她慢慢捂熱。
「睡一覺吧。」阿花握住他燒得滾燙的手,「睡一覺,醒來就好了。」
叄公子在她的安撫下慢慢闔上雙目,阿花一直握著那隻手,直到它從滾燙走向溫熱,最後一點一點冰冷。
林寂設下陰陽法壇,念九九八十一遍往生咒,為晏叄公子超度。
蘭濯提一柄羊皮燈籠在後巷等她。阿花身心俱疲,滿頭香燭煙氣,腳步愈發沉重。一隻暖融融的手環過來,她雙手掩面,不管不顧地往他懷裡倒。
「活得太久,會痛苦嗎?」阿花靠在他胸前,啞著嗓子問。
「會。」蘭濯告訴她,「所以你要忘掉。」
「太疼了。」阿花疲倦地閉上眼,「我救不了他。什麼方法都試過,怎麼會救不了他。」
她抹去眼角溢出的眼淚,深深呼吸平復心緒,開口道:「萍水相逢過客尚且如此,你弟弟是你至親骨肉,血海深仇焉能不報……我想變成最厲害的妖,幫你弟弟報仇。至少你的心,不會和我一樣痛。」
蘭濯摟緊她,嘴裡照舊不咸不淡:「最厲害的妖,非妖王莫屬。小老虎其志可嘉,小心修煉心急,走火入魔。」
阿花無聲笑了笑:「那你教我。」
一陣風吹動發梢,她從蘭濯懷裡抬起頭,接住一朵小小的六瓣黃花。
「春天來了。」她喃喃地說。
她不容許自己消沉太久。人死不能復生,唯有自身強大,救人才不至於手足無措。阿花將玉佩珍重藏進乾坤袋,夜以繼日地修煉。她天資卓穎,小小年紀就在翻斗山稱王稱霸。又得蘭濯指點,進步一日千里。
眼前既有現成捉妖師,不用白不用。蘭濯提溜著阿花後脖頸,拎到林寂面前:「接他一百招,不准偷懶露破綻。打不完不准睡覺。」說罷揚長而去。
阿花站在原地,瞠目結舌:「打不完不准睡覺,練你還是練我啊?」
他們從前玩笑切磋過幾手,真刀真槍地打還是頭一回。「你盡全力,不許讓著我!」阿花斜斜舞個刀花,向他喊道,「索性來個公平決勝負!」
林寂無奈笑道:「現在開始嗎?」
阿花叫道:「好啊!」說罷提刀直逼面門而去,林寂抬劍鞘一抵,阿花的刀便再劈不下去。
一計不成再生一計,阿花佯攻頸側,其實偷打下盤。林寂覺出異樣,腳下幾步連環,悉數躲過。阿花接連幾掌抓空,並不懊惱,而是屏息沉氣,認真思慮。她的功法大開大合,勢大力沉。白狐因材施教順其自然,由她走舊日剛猛路子,不曾向旁處糾過。林寂身法飄逸,想從他身上討便宜,須得速度再快些。
阿花點地如風,勢如破竹,一柄長刀舞得只見殘影。劈上、刺下、穿左、擊右,她出刀越來越快,妖焰熾盛如火,逼得林寂不得不拔劍應戰。恰時一刀正中劍刃,火花飛濺。「不錯。」林寂贊道,「就這樣打。」
打過一百招,不分勝負。最後阿花險險割下他一截衣角,蘭濯終於准許她去睡覺。說是睡覺,其實是通宵往她體內輸送法力,充盈經脈,鞏固精元。否則照她天天不要命修煉法,遲早元氣大傷。
「麻麻痒痒的,像小螞蟻在爬。」阿花趴在他懷裡,懶洋洋玩他的頭髮,「我打得好吧?」
蘭濯無情無緒:「一隻老虎,連個瞎子都打不死,說出去笑掉大牙。好在你是個打架知道動腦子的,原也不必我多說。什麼時候把他打得跪地求饒,什麼時候再來問我。」
阿花想,林寂那種人大概不會跪地求饒,他只會收劍入鞘,笑眯眯地誇她有進益。她把他垂落下的發梢打個結,頭深深埋進頸窩裡聞嗅。
「別亂動。」白狐摁住她後頸,冷聲警告,「留心妖力走岔,疼不死你。」
「好香啊。」阿花全然不理,兀自嘟嘟囔囔,「你怎麼這麼好聞,趕緊讓我親一下。」
蘭濯只得收起妖力,任憑阿花把他纏得更緊。
「你是不是吃醋?」
「不是。」
阿花歪頭打量他那雙俊逸斜飛狐狸眼,十分肯定地說:「你就是。」
「是就是吧。」蘭濯不置可否。
「我給你親親,你別吃醋啦。」阿花無師自通抿他喉結,把蘭濯舔得微微一哆嗦。活了千歲萬年老狐狸,難為他戲演得真。心裡早已情動,臉還板得像塊木頭疙瘩。
「親親?」他一字一頓,語調有些僵硬,「你就這麼打發我?」
「自然不能。」阿花在他兩邊臉上各響亮地親了一下,「餘下的,你自己來取。」
她許久未行房事,此時身下倒生澀起來。羞答答吐出一點蜜露,滴在他的手指尖。蘭濯著手捻了一捻,心頭雲開霧散。
他從前遊歷四海八荒,最看不起男子成親後,一副有妻萬事足的模樣。討了媳婦,便是人生頭號得意之事,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。況且他們口中內人娘子賽天仙,不過蒲柳之姿爾爾。仙、人、妖叄界女子眾多,渾沒一個他瞧得上眼。活該他心高氣傲,栽在這隻幾百歲小老虎手裡。
他一開始覺得她傻,傻乎乎的妖生死由命,活不長久。奈何她主動送上門,還偷吃他的靈參,不提點她幾句都不行。
但是她不聽勸,仍舊與捉妖師日日廝混。他狠不下心撂手不管,只好在陵山腳下蹲守。山上出半點動靜,都要憂心是不是橫生變故,該不該上山相救。
蘭濯捫心自問,自己為何變得拖泥帶水。後來他漸漸找到答案:小老虎這般性情容貌,當真難能可貴。她誠摯而熱烈,自傲卻純善。她有千萬面,千萬面皆美。
「卡住了。」小老虎坐在他身上,神色難得有些羞赧,「沒開玩笑,真卡住了。」
沒出息的小東西。他暗笑一聲,張手揉一把滑膩豐腴大腿根,肩膀立刻被敲了一記:「不許啃!上次我都不敢當著別人洗澡。」
「是嗎?」他漫不經心地道歉,「我給你洗就好了。」說著話,幾根長指在她腿心旋旋揉捻,阿花頃刻軟了腰身,穴口的水順著指縫流下,淌得滿掌香潤。
後半截乘勢送了進去。蘭濯起身,把住她的腰側慢慢挺動。「自己來取。」他細細密密吻她頸側,「說得好聽,不就是讓我伺候你。」
「不錯,孺狐可教。」阿花學了幾篇儒文酸詩,學以致用,藉機調侃。蘭濯不搭她的腔,反而向內頂撞得既快又急。阿花咬著嘴唇嗚嗚咽咽地承受,被他托著後腦捧到面前,有些兇狠地舔吮雙唇,闖到口中去吸攪舌尖。
蘭濯鬢角髮絲垂在她的肩頭,一觸一觸,綿綿地發著癢。
阿花難得地沒有生氣。一來蘭濯疼愛她,並不一味驕縱。她胡天胡地耍小脾氣沒人買帳,甚是無趣。二來近日她的確冷落了他。譬如凡人皇帝有叄千後宮佳麗,總得費心思遍施雨露。她的後宮佳麗們滿打滿算才兩個半,沒理由厚此薄彼。自家不占理,無可辯駁。
她不發脾氣,顯得格外溫順柔和。蘭濯原本滿腔醋意,險些將自己釀成一隻酸湯狐狸,這會子莫名煙消雲散。只想把她叼回狐狸洞,只有他們的所在。比平日抱得更緊,心跳相貼,呼吸相合,嵌進身體——上面銜著他的唇舌,下面堵著他的陽具,周身全是他的氣味。
她被他弄得昏頭脹腦,小聲呻吟著噴了幾回水,本能地舔舐他手指和鼻尖。蘭濯頂著宮口出精,前端脹大成結。約莫頂得太深,阿花皺著眉哼哼唧唧要躲,他摟住她小聲叮囑:「乖一點,不能亂動。」
「我不動。」阿花果然一動不動縮在他懷裡,「你還吃醋嗎?」
蘭濯低頭看她紅熱臉頰,心底被滾燙潮汐融作一澤平湖。「嗯。」他低低地,慢慢地說,「我還吃醋呢。」
於是小老虎抱住他的手臂,蹭了蹭毛蓬蓬的腦袋瓜,還使勁親他的臉和嘴唇。
「現在呢,還醋嗎?」她可憐兮兮地問。
「還醋。」他看著她金燦燦的眼睛,很認真地告訴她,「很酸很酸。」
天快亮了,阿花被他抱著射了好幾次精水,累得腦袋酸脹,小腹撐得鼓鼓的,半眯眼睛打瞌睡。
「小老虎,還是小花貓?」蘭濯難得起玩興,一邊吻她的睫毛,一邊逗她,「還是叫你小毛球比較好。」
「困。」她撇撇嘴巴,有點委屈了,「要睡覺。」
他便不再說話。她感覺蘭濯一下一下地吻她頭髮和耳廓,隨即一頭倒入酣美夢鄉。
第二天清晨,阿花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,耷拉著眼皮半睡不醒,衣衫歪歪斜斜就要出門。
「幹什麼去?」蘭濯問她。
「練刀。」阿花哈欠連天,「打不夠林寂一百招不准睡覺,你說的。」
「以後跟我練。」白狐昨夜被滔天醋意沖刷殆盡的理智漸漸回籠,出爾反爾毫不羞愧,「跟他練有什麼用?大瞎子教出個小笨蛋。」
「我不是小笨蛋。」阿花據理力爭,「我聰明著呢。」
白狐置若罔聞,拍拍身側床鋪:「過來睡,睡醒再練。」
25.捉頭
秦知月收到紙鶴傳訊,千里迢迢奔赴澧州城。一來就看見自家師弟身側床榻上,睡著個眉目多情的男子,眉間一點冽艷紅蓮。
林寂早已起身,一指壓在唇上,比個噤聲手勢。秦知月驚訝萬分,以為師弟性情大變,業已拋棄虎妖移情別戀。不待出聲相詢,床上被窩動了幾動,一隻頭髮亂糟糟的小腦袋,忽地從那男子懷裡鑽出來。
「知月師姐!」阿花樂顛顛要掀被子下床,卻被蘭濯一把按住,就手理好凌亂衣裙鬢髮,才肯放她往外爬。
「這位是……?」秦知月瞠目結舌。自家小師弟立在一旁,面色如常。
「說來話長。」阿花抓抓腦袋,「總之他是好人,他做的藥還救過林寂的命。」
秦知月聞聽,便對蘭濯深深施禮,謝他一路照拂。蘭濯素來不敬仙門中人,無非為著阿花勉強忍受。阿花見他無動於衷,強把他從床上拉扯起來,按著腦袋回禮。
「他脾氣不大好,你別介意。」阿花抓抓頭髮,傻笑賠禮。
她急著向知月師姐打聽小嫣的消息。這孩子託付給陵山派教養許多時日,如今已經會說話了,每日跟陵山子弟們讀書,個子長高許多。聽說知月師姐要下山,還特意給阿花做了禮物,拜託她帶到。
那是一條五彩斑斕小石子串成的項鍊,阿花歡歡喜喜接過,立刻戴在脖子上。
她除了為阿花送來小嫣的禮物,還帶來一個不大好的消息——陵山派代掌門慘遭妖魔虐殺。掌門之位空懸,陵山派群龍無首,特地來請林寂回山主持事務。
「妖魔?」阿花率先發問,「什麼妖,什麼魔?模樣叫聲知道嗎?或是蹄痕爪印,鱗片落羽,總該有線索。」
知月師姐無奈道:「恰恰什麼都沒有,才叫人憂心。屍首我去看過,腦袋沒了,脖子上一圈齒痕。肚皮豁開碗大血洞,五臟盡去,只剩一層皮。」
林寂聽了,面色十分難看。
「我該當回山一趟。」他咬了咬牙,輕聲道,「你留在此地等待,還是與我一同回去?那東西聽著不好對付,我怕你萬一……」
「我跟你走!」阿花立刻回答,「如果是山中妖物精怪害人,自當由我打殺。」
林寂輕輕嘆氣:「也好。我們回山後,你須時刻跟緊我。我眼睛不便當,相距太遠,恐怕看顧不好你。」
「主帥無能,累死叄軍。」蘭濯大喇喇往阿花身旁一坐,開言嘲諷道,「你們陵山派傳承有度,今天瘸子捉妖,後天傻子掌門,本不該我管。只不過我家小老虎好湊熱鬧,我少不得隨她走一遭。省得你們稀里糊塗送命,殃及到她身上。」
「別這樣。」阿花悄悄拽他衣袖,「你都把我教得那麼厲害了,陵山鬧出人命,咱們能幫忙就幫一把。」
蘭濯雋秀眉宇皺得愈發深,壓低聲音呵斥道:「教你本事,是叫你沒頭沒腦衝去賭命的?」
阿花一想確實有理,無可辯駁,遂鬆了手乖乖坐好。蘭濯揀只紅橘,利落地剝皮:「你們代掌門多大年紀,修為幾何?」
代掌門的人選,乃昔日林寂身染寒毒後,為陵山派來日著想,親自從師弟師妹中挑出的優秀小輩。
「今年十九歲了,修為從前不在我之下。」林寂說,「近來我不在陵山,不曉得近況。」
白狐往口中丟一瓣橘子咂咂滋味,再給阿花嘴裡喂了幾口,氣定神閒地拍拍手掌。
「何為妖,何為魔?你們老祖生得晚,沒甚見識,不曾教授你們,還得我補上這一課。」他面無表情地道,「妖乃生靈開智修行而化,魔自眾生本心而生,乃天地至邪至惡集合。二者天差地別,不可相提並論。至於食人頭顱五臟,那是飛頭獠子的做派。」
蘭濯話音剛落,阿花填了滿嘴橘子,含含糊糊地問:「飛頭搖子是神抹,老袋會飛?」
「瞧瞧,你們瞧瞧。」白狐板著臉,訓斥兩位仙門弟子,「我們老虎雖然年紀小,可比你們陵山派幾百個腦袋迭起來都聰明。一個個腦子裡灌迷魂湯,不如摘下來倒巴倒巴湊一桶,興許還能賣點錢,修修你們掉了皮的破山門。」
「好像……也沒那麼破吧?」阿花訕笑。
蘭濯看她一眼,阿花撲上蘭濯肩頭,熱呼呼地摟住他的脖子,細聲耳語:「知月師姐她以前幫過我們很多忙,你說話客氣一些,我怕她聽見你的話,心裡難過。」
林寂跟著嘆口氣,道:「師姐莫要介懷。他說話一向如此,心地卻不壞。」
秦知月並非心性狹隘,好在口頭上爭長短之人。白狐陰陽怪氣,她只一笑而過:「多謝公子賜教。飛頭獠多盛行於嶺南地界,我等僅有所耳聞。陵山遠離嶺南,附近如何有飛頭獠?」
阿花有個好主意:「把頭捉住,問一問就好啦!」
降妖捉鬼並非易事,更不提滿山逮一顆四處飛的腦袋。阿花抱著一隻金光鋥亮銅盆,忽地一打激靈,睜開雙眼。
「做夢了?」耳側是林寂溫和的聲音。
「嗯。」她打個哈欠,迷迷糊糊地揉眼睛,「腦袋找著沒?」
「還沒有。」
「它剛吃過人,興許今天不餓,就不來了。」阿花挪了挪屁股,在他懷裡拱成一個舒服的姿勢,「這地兒怎麼沒別人呀?」
林寂輕聲道:「蘭濯帶一隊弟子,在山背後蹲守,咱們守衛山前。」
「原來如此,先前天還是亮的……」阿花打個大大的哈欠,「一生病就睡個沒完,太陽早落山了。」
阿花先前自己心急,修煉過度至於妖力反噬。好在發現及時,情況並不危急,阿花被迫縮在床上老老實實扮了幾天軟腳蝦。蘭濯沒日沒夜給她灌藥輸法力,還不忘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敲打林寂。
一行人動身回陵山時,阿花已然恢復如初,只是先前吃的靈藥藥效強勁,難免有些嗜睡,以致於錯過一場鬧劇。
她靠在秦知月肩頭睡了一路,到陵山還不曾醒。阿花本為虎身,生得高挑豐健,秦知月抱她格外吃力。
於是乎,蘭濯和林寂為著誰來抱她上山一事再起爭執,聲勢浩大之極,據說大殿都塌去七八間。幸好陵山派至寶法器眾多,百十來號捉妖師齊齊布陣,幾位長老輪番趕來好言相勸,才沒叫那五尾狐狸一怒之下搗毀山門。
夜幕四合,天星璀璨,阿花困意一掃而空。
「星星,有星星!好漂亮!」她傻裡傻氣地扳過他的臉,比對再叄,「唉,沒你漂亮。」
林寂聽了一笑,低頭去吻她手指。
「好無聊啊,聊聊天吧。」阿花扽扽他的袖子,「代掌門死了,你們將來怎麼辦。你會做新一任掌門嗎?」
「會。」
「掌門是幹什麼的?」阿花又問。
林寂想了想,如實回答她:「你從前在翻斗山上做什麼,掌門也一樣做什麼。」
「掌門是個辛苦活。」阿花十分欣慰,「不過,同你很相配。不論人或是妖,越是本事厲害,越要去扛起最沉重的責任。我可不是一般的老虎,你也不是尋常捉妖師。我堂堂山君名號,是一刀一刀殺出來的。所以我相信你,你以後會是陵山派最好的掌門。」
林寂揉揉她的肉掌心,輕聲說:「祖師於我,有撫育教化之恩。我自幼與師兄弟們一同長大,又得恩師親傳衣缽,總要為陵山派做些事。」
「撫育教化……你不是老頭兒祖師生的?」阿花驚詫,「我以為畫上的大白鬍子是你爹。」
林寂聽到「老頭兒祖師」幾個字,忍不住笑出聲來,依言答道:「我無父無母,是他撿回養大的。」
「老頭兒祖師眼光不錯。」阿花由衷評價,「我怎麼撿不來像你一樣好看的……啊不對,你明明就是我在翻斗山上撿來的呀!」
二人因著這番奇妙巧合相對而嘆,阿花拿著他的手往頸子上摸:「喏,你摸摸,這是小嫣送給我的。在我心裡,它比什麼金銀珠玉都漂亮。凡人是怎麼說的,鋤強扶弱,除暴安良?總之我出手相助,幫他們解除煩惱脫離困苦,就是我最開心的事情。」
纖瘦指節拂過脖頸,慢慢滑至耳側,那隻手總不大安分。阿花被他撫弄得耳根發癢,咯咯直笑,臉頰直蹭他手背。
「好姑娘。」
林寂聲音低不可聞,拇指擦過她歡笑的嘴唇。心底暗暗描摹出一雙月牙眼,一張柔嫩唇,何等明媚俏麗的生動輪廓。他企圖卑劣地仰望,又想自私地匿藏。
「老摸我臉幹嘛?」阿花見他因同門身死懨懨不樂,存心拿話調笑他,「又被我絕世的容顏迷倒了?每天為我傾倒的男人男妖千千萬,你勉勉強強排個第一,不准驕傲自滿。」
可惜陵山派新任掌門色令智昏,他沒忍住湊近前,輕輕啄吻她的唇角。
「我,的確不敢。」他嗓音發沙,是極力克制的喑啞,「可是我現在……能驕傲一會兒嗎?」
「可以。」阿花豪氣地一口答應,親親他的臉頰,「就一小會兒。」
26.太陽
他們顧忌捉飛頭獠子,不敢鬆懈。林寂拍著她哄了一會兒,好容易熬過一陣難言衝動,阿花倒頭又睡著了。
直到被輕喚著醒來。
睜眼一看,雲海奔涌,朝霞滿天。天際鋪陳無邊金緞,一輪紅日當中升起。她驚呼著張開雙臂,虔誠地沐浴在漫山遍野的霞光之中。
「太陽出來了,很美。」她拉拉林寂的衣角,「感覺得到嗎?暖暖熱熱的。它的樣子,我說給你聽。」
林寂微微笑著,點了點頭。
「其實啊,太陽呢,不是自己出來的。」阿花說,「每到黑夜快結束,小鳥最先醒來。他們負責叫醒太陽,就像你叫醒我一樣。有的小鳥叫聲很動聽,它們高聲唱著好聽的歌兒。太陽在快樂的歌聲中醒來,比平時升起得更快;有的小鳥叫聲不太好聽,也不太會唱好聽的歌兒。太陽聽見不好聽的歌聲,就磨磨蹭蹭不想升起。你有沒有發現,有時黑夜很短,而有的時候,黑夜又變得很長。」
「今天,太陽一定聽到了好聽的歌聲。」林寂輕聲附和。
「鳥兒喚醒太陽,群山就甦醒了。」阿花的聲音出奇溫柔,「大樹打哈欠,小草伸懶腰。花羽毛公雞後知後覺地大叫,仿佛日出也有它一份功勞。夜霧凝結成露珠,搖動樹葉,天上就下起清涼的小雨。」
她悄無聲息地隔空晃了晃身後的大樹。頭頂果真灑下幾滴清澈露珠,林寂唇邊笑意尚未褪去,就被一抹微涼柔軟碰了一下,輕輕淺淺。
「就算看不見,也沒什麼,你不要擔心。」她的氣息熱熱吹在耳際,「天地有靈,生滅不息,永遠陪在你身邊。就像太陽——」
她握住他的手,貼在胸前:「不會變冷。」
林寂不說話,只是用力吻她。她才發現原來林寂力氣那麼大,上半身被他牢牢擁在胸前,想動一動都難。唇瓣吮得發麻,口津銜不住,沿唇角痒痒地淌。她可憐巴巴地哼哼唧唧,被林寂喘息著吻進口裡,壓在身下。看書請到首發站:y e seshuw u3.co m
阿花不覺得危險。林寂對她一貫嬌養溺愛,忽然強硬起來,有如薔薇多刺,反而新奇喜歡。
林寂不解她的衣裳,卻空出一隻手探到裙里,來回摩挲一雙滑嫩雪乳。隱在華貴綢布下的乳尖忽得充血挺立,小小一粒觸及掌心,像羞怯的小鳥喙。
然而阿花比他心思更急。先前被他抱在懷裡勾著小舌頭,腿心就濕透了。她不大明白林寂在她身上磨磨蹭蹭做什麼,奶尖尖他自己不是也有嗎?非要像小崽吸奶一樣,又舔又吮。
其中定然有妙趣。她照葫蘆畫瓢,試著嘬了嘬他的。果不其然沒有奶水,還把他吸得大口喘氣,連脖子都脹紅了。
「不好玩。」她嘟嘟囔囔抱怨,在他胸膛上留下一點濕濕的水漬。
林寂似乎叫她逗得笑了,她沒聽太真切,就被隔著小衣頂了一記。
「你不脫褲子嗎?」阿花清脆地問他,「不脫褲子怎麼進來呀?」
林寂原本沒想到這個地步。此時光天化日,山上多有晨起早課的弟子行走,他無甚忌諱,阿花萬不能光裸身子被人看去。方才洶湧心緒平復大半,林寂只得抱她回房。
阿花動情未半而中道崩殂,十分難受,撅著嘴巴蹬腿發脾氣。
林寂一口一個乖乖一口一個寶貝哄了一路,阿花毫不領情,氣哼哼地拍他手背。好容易回了房好解衣裳,她非但霸占床榻不准他上來,還嚴嚴實實捂住嘴不給親。
林寂四兩撥千斤,松衣寬頻以明志。衣帶子一頭遞過去,阿花就手打了個死結。
林寂捋著不大不小的布疙瘩,沒撐住笑了出來。阿花褪下濕透小衣,一言不發摔在他懷裡。
好在這回終於肯讓他抱。林寂不厭其煩親她頰邊軟肉和撅起的嘴巴,又掏出硬燙陽根給她摸。阿花手裡握著他的東西,看那脹大前端克制不住地淌出透明水液,泄憤似的用指肚輕碾一圈,不忘控訴:「你以前沒這麼壞的。」
林寂哪裡料到她突然行動,瞬間被翻湧情慾激得語不成句:「乖,嗯……我,我壞……」
果然是壞。阿花命令他脫衣服,剛上身的新裙子被他大手一揮撕個乾淨。還沒來得及生氣,他就掐著她的腰,乾淨利落地一捅到底。
一瞬間沒回過氣來。
太深,也太用力。雙腕被他單手扣在頭頂,想掙扎都起不得身,只得露出雪白柔軟的肚皮。從前這姿態對著旁人,她必死無疑——別人是別人,林寂是林寂,豈可同日而語。
一番掙扎,他臉上白綾布滑脫歪斜,鬆鬆垮垮要墜不墜。阿花擠出一隻手,將礙眼破布拽到一邊。他生了一雙無情無緒也動人的眼睛,不過略有黯淡,像不透光的琉璃珠。
天地多美啊,她想。春花秋月、夏蟲冬雪,看不到該多可惜。
阿花銜住他的唇。床笫之間轉嫁的炎火丹藥力只在纖毫微末,如以燭焰融冰,見效不快。不過佐以虎血,到底尚有進展。寒毒已然許久不曾發作,除卻手腳微冷,幾與常人無異。
春風雨露,百轉千回,她的心思沒人知曉。老虎姑娘滿足地喟嘆一聲,抱住他汗濕的脖頸。
林寂格外貪婪,連連頂動,將將入宮口時發覺她收緊胳膊,似乎是要討抱抱。連忙如珍似寶地將她攬進懷裡,腿間還契在一處。穴口紅艷艷的,被粗碩男根撐得邊緣發白。交合處滴滴答答地滴蜜珠,身下洇出一大塊水痕。
「……是疼了嗎?」他自覺使過分了氣力,生怕她難受,咬牙強緩下了動作問她。阿花生性十二分黏人,高興要抱著親親,生氣要摟著順毛,不舒服就不愛說話,懨懨地窩在他臂彎里睡覺——爾後多半會被蘭濯裹著被子抱走喂藥,一去不回罷了。
「不疼。」阿花趴在他耳邊,小聲說,「我喜歡你,就抱抱。」
那一刻他幾乎流下眼淚,胸口灌滿滾燙蜜漿,隱隱發酸發脹。
看不見,也沒什麼關係。他的太陽早已降臨,每天傻乎乎地大笑,溫熱身子往他懷裡鑽,將灰暗空洞的世界擠得滿滿當當。
然後甜甜地對他說,喜歡你。
27.煮頭
蘭濯正午時分才回房,滿面倦色,眼底下掛著兩隻青黑眼圈。
阿花清晨從林寂被窩裡艱難爬出,趕去看過小嫣,陪她玩了半日泥巴捏小人,這會子正匆匆忙忙地換下泥污衣服。她抬頭瞥見他這副模樣,忍俊不禁:「做什麼去了,現在才回來。」
蘭濯仰頭灌下幾大口隔夜冷茶:「臭小子們大半夜要學法術。飛頭獠子沒抓到,教課教得魂都要沒了,幾萬年都沒這麼累過——」
阿花裝模作樣看了幾眼,安慰道:「好了好了,魂還在呢。小弟子求知若渴,你是個天上有地下無的博學狐狸,不妨教教他們,一輩子受用。」
蘭濯臉色一寒:「待他們學成,再去殺你?」
「怎麼可能。」阿花努力解釋,「小崽子就像小樹苗,見什麼就長成什麼。你教他們分辨善惡,他們便知妖的天性有好有壞,不可見之即殺。這些道理就像風裡的種子,散播各處,直到長成新的草木。興許將來仙門各派觀念有所改觀,就是因你的一句話,一堂課而開始。」
蘭濯閉目不語,阿花乾脆握住他的手:「血海深仇一定要報,可仙門的孩子也須用心教導。只有這樣,痛心事才能越來越少。」
蘭濯不睜眼睛,鼻子裡哼一聲,道:「我不教蠢人。」
「此話不假。」阿花笑嘻嘻地說,「像我一樣聰慧美麗的小老虎,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。孩子們喜歡你,總不好辜負。權當賣我個面子,教教他們吧。」
蘭濯搖頭:「你我不至於如此。」
阿花聞言,輕巧地跳到他腿上:「那你答應我,不然我不走。」
蘭濯的視線在她白皙腕骨上停了一停,爾後慢悠悠地說:「你這般求我,沒有用。」
小老虎很乖,親一親腿心變得濕乎乎,一摸一手黏滑。清晨她走得匆忙,林寂射在深處的白濁未曾排凈,隨著喘息動作,一股一股混著蜜汁流出來。蘭濯看在眼裡,不大喜歡,又捨不得生氣,只著意深深淺淺頂弄。
前陣情韻餘波未息,稍稍一碰就敏感得出奇。阿花本能地攀緊他的肩膀,被滿鼻幽香熏得昏昏欲醉。
「你,你抱我……」她掙扎開口,「我沒勁,要掉下去……」
趁他不在,大清早就胡鬧,活該沒力氣!蘭濯咬牙切齒,用力將她扣在懷中,張口咬上後頸——再不忿,也只是輕輕啃一口。小老虎嬌氣得不行,連頂得深了重了都要發脾氣,哪裡敢真咬。
香氣濃烈馥郁,攪化不開,阿花只覺下腹脹熱,里外都要被他嵌滿似的。老狐狸好變花樣,時快時慢,不輕不重地轉圈碾刮宮口軟肉——她格外受不得這個,嗚嗚咽咽地噴了好幾回,連腿根都打哆嗦。
白狐吮足甜津蜜肉,一張冷肅玉面冰雪消融,春意橫生,尖媚狐狸眼睛波光粼粼,幾乎淌出蜜來。
阿花懶得理會他,一手抓一根靈參,左一口右一口,生生吃出啃蘿蔔的氣勢。蘭濯手執梳蓖,將滿頭烏髮梳理通順,頭頂挽起雲髻,余發編成長辮,搭在胸前。
阿花急著伸手要照鏡子。「等等。」蘭濯說著,轉身折一枝開得正艷的赤芍藥。青丘姑娘皆愛辮髮簪花,鬢邊丹香露濃,人花相映成趣。她生得太好,縱是滿圃嬌紅怡綠,生生被奪目艷色壓下一頭。
美人兒猶自對鏡傻笑:「和扇子上畫的一模一樣,真好看!明天我給師姐的小狗也編幾條!」
蘭濯險些一口氣沒上來。
他剛要開口說話,房門被「咚咚咚」地敲響,有個稚嫩的聲口隔門呼喚:「阿花姐姐!林師兄叫你過去,飛頭怪捉到了!」
阿花換好衣裙飛奔而去,蘭濯緊隨其後。還未到近前,一股刺鼻臭氣率先撲面而來。因臭氣難聞,附近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小弟子看熱鬧,誰都不敢近前。阿花聳聳鼻子,這屍體怕是已經腐臭多日了。
蘭濯聞見屍臭,暗自皺了皺眉。
林寂聽見腳步聲,轉身去迎她。
「面前地上有數層禁錮陣法,不可再靠近了。」他一手持劍,一手牢牢握住阿花的手腕,平白生出些緊張,「我現在要掀開扣住它的銅盆,你站在這裡,足夠看清形貌。」
阿花自然一口答應。
「且慢。」蘭濯出言阻攔,「不對勁。」
林寂下意識把阿花向身後拉,問道:「何處不對勁。」
事有古怪,蘭濯顧不得與他陰陽怪氣:「飛頭獠子都是活人,白日與常人無異,夜晚頭離開身體飛出來,脖頸下頭懸著五臟六腑,日出之前回到身上。你們抓的人頭,是個腐屍。」
大家聽了俱是一怔,阿花從林寂身後探出個腦袋:「但凡身子和頭有一截死了,便都不能飛,對吧?」
「對。」蘭濯說。
這氣味顯然死去不止一兩日光景,人頭如何脫離身體飛出來?阿花能想到的,林寂自然也想到了。他結印動作極快,阿花沒看清他雙手如何翻轉,只聽林寂口中喃喃幾聲,隨即張手打出一張鮮血淋漓的符篆。
這符威力極大,乍打下去,人頭不停扭動翻滾,銅盆咚咚作響。禁錮陣法固若金湯,人頭撞不翻銅盆,改為嘶聲尖叫。叫聲非男非女,非老非幼,悽愴尖戾,饒是阿花身經百戰,也覺得刺耳難聽。
人頭大喊大叫一陣子,突然偃旗息鼓。阿花和蘭濯面面相覷。
打開看看?阿花用眼神問他。
蘭濯緩緩搖頭:再等等。
阿花縮回林寂身後,林寂隨即單手結印,掌心現出一縷白光,籠到銅盆上方。
「阿花。」蘭濯忽然輕聲喚她,「一會兒不論瞎子逼出什麼東西,只管盡全力打它。打不過無妨,萬事有我。」
阿花早看得技癢,興高采烈答應一聲,起身就要出刀。而林寂手握劍柄,緊抿唇角,面上顯出幾分猶豫神色。
蘭濯平靜地瞥他一眼:「關心則亂。這東西,唯有她能殺。」
「快快快,讓我試試讓我試試!」阿花熱切地說,長刀燃著赤紅妖力。一翻腕子,半空斜斜一划——她使刀慣愛如此起手——灼人熱浪頃刻間撲面而來,如滾水翻騰。
林寂到底放開了:「小心些。」他輕聲叮囑。
叄言兩語之間,蘭濯逼得人頭又在盆中上下衝撞。林寂將兩個指頭向那盆中一指,綿綿裊裊黑霧,自盆底縫隙漫出。
蘭濯低喝:「打!」
黑霧團團籠罩,阿花刀出如風。黑紅雙色混雜交替,陰陽二勢挾卷不休。她的刀既快又狠,黑霧屢次奈何她不得,反被刀尖重重妖焰劈得七零八落,不能聚攏。
阿花見它漸露頹相,有心要試。暗暗將大股妖力彙集雙手,合於刀身一步橫拉。黑霧如肉身碰上紅烙鐵,怪叫起來,瘋了似的扭動不成形軀殼,要來奪她性命。
阿花摸著門竅,心中暗暗得意:不怕你跑,只怕你不來!乾脆一把棄了長刀,雙手掐訣,急轉回身,冷不丁就是一撲!
剎那間層雲列昭,狂風驟起,一團混沌中火光隱隱。眾人正在揪心,忽聽半空中一聲破天怒吼,花斑猛虎四足踏火,乘風直入雲霄,開口便是滾滾烈焰!
龍睇大野,虎嘯六合。
黑霧無所遁形,火過之處,皆化青煙。直至濁霧焚盡,風停雲止,好一派清明世界,朗朗乾坤。
「這就打完啦?」阿花問。
林寂猶如才回過一口氣似的,符咒寶劍咣當一聲落地。兩隻手打著顫,哆哆嗦嗦摸她有沒有受傷。「我沒事兒。」阿花咯咯直笑,「別擔心,那東西打不過我。」
她說罷抬眼看向蘭濯,想討他一句誇獎。白狐目光沉靜,仿佛一場大戰不曾在他心裡掀起半點波瀾。
然而誰也沒有看見,他從頭至尾緊緊掩在身後的手掌,此時方漸漸斂去赤金光芒。
「我打得好嗎?」阿花鍥而不捨跳到他面前。
蘭濯看了她一會兒,拍拍她的腦袋,將那枝紅芍扶正。「架勢雖有了,還不夠果斷。」他一字一句教導她,「擅用刀,不該拘泥於刀。天地生萬物,你是什麼,什麼便是你的刀。」
阿花沉思片刻,對他說:「若我是萬物,萬物皆是我的刀。」
蘭濯沒有回答,而是輕輕說:「今天打得很好,沒有給虎族丟臉。」
阿花立刻笑逐顏開。
「那團黑霧你還認得嗎?」他問,「在築音博國,險些擄走你的黑霧,與它頗為相似。」蘭濯說,「邪祟以陰氣控屍,驅使屍體行走說話。」
阿花大吃一驚,林寂面色也不好看:「如此說來,並非飛頭獠子所為,而是邪祟殺人?」
「先看人頭吧。」阿花說,「看完再討論不遲。」
黑霧已除,陣法自廢。阿花撿了根樹枝,小心掀開銅盆,一股惡臭直撞鼻腔。人頭血肉模糊,密密麻麻米粒大的小白蛆蟲有的黏在銅盆上,有的散落泥中。
阿花扒拉半天林寂的乾坤袋,拽出幾張空白符紙抹去蛆蟲,從糾結成團骯髒亂髮中,挑出半根斷木簪。「簪頭雕蝴蝶,是女人,男人不用這種簪子束髮。沒有白髮,年紀不大。大半口牙爛光了,牙肉斷根是黑的。難不成從不漱口,也不擦牙?」阿花喃喃自語。
蘭濯捏著鼻子提點她:「看脖頸斷口,頭是被齊根剁下來的。」
阿花腦子嗡地一聲響。這具屍體不是飛頭獠!況且生前滿口牙齒爛了大半,怎能在屍體上留下清晰齒印。
林寂察覺她氣息不對,問道:「怎麼了?」
「沒怎麼。」阿花長長嘆口氣,「不是飛頭獠子,也不是殺死代掌門的兇手。就一顆腦袋,認不清楚長相。不過我有個法子,或許能推測一二。」
「說來聽聽?」
阿花說:「很簡單,煮了。」
28.悲哭
人頭扔進滾水烹煮,刮掉表層爛熟皮肉,餘下便是清晰頭骨。「這鍋不能要了。」阿花挽起袖子,蹲在灶膛前添柴,「明天我賠你們一口新鍋。」
人頭腐敗多日,稍煮一煮,表層皮肉盡數脫落。阿花對著白森森頭顱骨,扯來蘭濯和林寂,翻來覆去比對。
「大眼睛,細鼻骨。」阿花認真端詳眼眶,撫摸下巴的弧度,「臉很小,下巴短窄,嘴巴不大,鼻樑額頭不高。」
她凝神看了一會兒,說:「是個清秀的女孩子。」
林寂續道:「一口牙爛了多半,定然吃不得尋常飯食,身量應當瘦小。」
「說得好!連我都沒想到。」阿花拍手誇讚,蘭濯狠狠剜林寂一眼。
「有東西。」阿花眼尖,從鍋底殘湯里撈出幾根細細的物事,「你們吃飯,還煮小細鐵棍的嗎?」
林寂原本側頭聽她說話,聞言一愣:「小細鐵棍?」
白狐眯起眼睛:「那是生鏽的針。」
誠然阿花不曉得針是什麼,這並不妨礙她弄明白來龍去脈之後,拔刀暴起就要殺人。
林寂幾乎按不住她。
「就因為她是個女孩?!女孩有什麼錯!」阿花被蘭濯用法力點住肩膀,氣得大哭大叫,「你放開我,沒心腸的活該打死!為了生兒子,居然在親生女兒腦子裡紮鐵針!我就該擰下他們腦袋,踩爛腔子,一把火燒乾凈!」
「凡人重男輕女,古今皆有。」蘭濯等她吼得累了,才沉聲說,「他們做下傷天害理之事,日後必有懲戒。倘若你插手,便是又造殺業。」
阿花淚水漣漣:「我只知道,我們虎族每隻小崽子都是寶貝,不論公母!沒有母虎,虎族就亡了!」
「自取滅亡,就是懲戒。」林寂從袖中掏出帕子,摸索著給她擦臉,「一味戕害女童,以至於被自己嬌養大的兒子欺辱而死的父母多得是。縱然你殺了,又殺得盡嗎?」
「我就是不明白,為什麼要對親生女兒下狠手……」阿花耷拉著眼皮,又落下一串眼淚,「她原本可以健康長大,想游水就跳下河游水,想偷懶就躺在草地上打滾,想看晚霞就跑到山頂等夕陽。」
除去阿花,大家都明白:即使女孩僥倖長大成人,也絕無可能如她所願,自在快活一生。
蘭濯冷笑道:「因為恐懼。」
阿花一怔,白狐的聲音很輕:「如你所說,沒有母虎,虎族就亡了。不論你在何處,都彌足珍貴。不僅因為你勇敢聰慧,更因為你天生就能孕育後代,是虎族延續的希望。」
「那當然啦。」阿花仰著臉,方便林寂給她擦鼻涕,瓮聲瓮氣地說,「都得追著我跑嘛。」
林寂覺得這話十分嬌憨可愛,忍不住捏捏她的臉頰。
「我一早教過你,凡人眼界粗淺,卑劣至極。一旦為女人所厭棄,就要面臨斷子絕孫的窘境。他們有多麼恐懼,就有多麼猖狂,居然用下賤手段美化自身,貶低女人。硬生生將女人變為他們生兒育女的物件。」
阿花先是驚詫,而後眉頭緊鎖。林寂緊接著說:「世世代代皆如此,以男為尊既成定局,再要扭轉難於登天。」
阿花沉默不語,她想起那些向她舉起鐮刀的村民。她殺得死人,卻殺不死心。蘭濯把她抱過來拍背,小老虎哭得眼睛鼻子泛著紅,窩在他胸前抽抽搭搭。顯然是哭狠了,一時止不住抽噎。
蘭濯低頭舔舐她紅腫雙眼,狐狸爪撫開眉間鬱結:「摸摸尾巴?」
阿花心緒沉重,對摸尾巴置若罔聞:「殺了他們也沒有用。」她轉向林寂,「幸好陵山派不這樣。」
林寂搖頭苦笑:「陵山上許多女孩子,都是我們從前救上山的。」
阿花就又不說話了。她用力抹掉眼淚,把潮呼呼的臉埋進蓬鬆溫熱的狐尾裡面。
「大眼睛小下巴,一口壞牙。這不就是最近村裡的小叫花子嗎?」
說話的人是已逝代掌門的孿生妹妹,名叫季青梧。她嘆了口氣,說道:「那孩子命苦。沒爹沒娘天生痴傻,大雪天沒件厚衣服。我姐姐生前常下山,給她送吃食衣服,幫她洗澡梳頭。我若得空也會跟著去。」
「蝴蝶木簪!」阿花勾勾林寂的小指,林寂微微點頭,轉而追問道:「那村子在何處,我們要親自去瞧瞧。」
阿花依照季青梧的口述,仔細描好地圖,妥帖塞進乾坤袋裡。
「你別傷心了。」阿花攥著拳頭,鄭重地安慰死者親屬,「我們會查清楚殺害你姐姐的兇手是誰,然後……然後把它的腦袋砍下來,掛在山門上,曝,曝屍叄月!」
她大概不常說狠話,口氣軟軟糯糯,咬牙切齒的模樣有些笨拙可愛。林寂抿了抿唇,反而是他師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,眼底還噙著淚。
「多謝你們,為我姐姐報仇。」女孩子的體溫透過衣料堅定地傳過來,將阿花捂得手腳火熱,「一定要殺了它。」
天性使然,女孩子都喜歡漂亮的女孩子。青梧摸摸阿花烏黑油亮的髮辮,送他們出門。「你好漂亮呀。」她有點靦腆地說,「其實你的嫁衣原該我們做,如今我姐姐出事不好張羅,委屈你了。以後,林師兄就交給你啦。」
阿花轉頭對她揮揮手,笑得見牙不見眼:「謝謝你,你也很漂亮啊!沒有嫁衣無所謂,反正林師兄在我手上,跑不了的!」
他們用過午飯才下山,說是用飯,其實只有林寂一個人正經吃東西。阿花嫌烹熟菜蔬難以下咽,倒是愛吃伙房磨的豆腐。這會子和屁股底下木頭椅子置氣,要想方設法爬到他腿上。
林寂放下筷子,把她撈在膝頭。老虎姑娘端端正正坐在他懷裡,大眼睛一準兒撲閃撲閃地瞧他——無需眼睛看,他都知道。飯桌左側放一小碗靈芝豆腐羹,他端起來試試溫度。阿花放話要吃豆腐,伙房師傅們爭先恐後磨成黃豆腦袋,唯恐她不滿意。
林寂舀起一勺豆腐耐心吹涼,嫻熟地喂進她嘴裡。
「不好吃。」阿花咂巴咂巴嘴,挑剔地品評,「靈芝武火猛煮,就變苦了。」
林寂抿了一口,鮮香軟糯,並沒有嘗到苦味。
「人和妖的舌頭不一樣,你替我吃了吧。」阿花快活地搖晃著兩條腿,心血來潮捧著他的臉頰又親又舔,把下巴弄得濕乎乎的。
「乖乖。」林寂哭笑不得地放下碗筷,輕聲說,「先吃飯。」
「我也喂你!」阿花興沖沖抄起碗底。她從未正經吃過凡人飯食,也不曾做過喂湯哺水的活計,是以根本不知心急吃不得熱豆腐的玄機,徑直舀了一大勺掖進他嘴裡。
林寂頓了一頓,神色未改,好一會兒喉頭滾動,才咽下那一口。
「味道的確不大好,我下次和伙房說。」他平靜灌了口冷茶,順手將她向懷中攏一攏,「乾坤袋裡有新煉丹藥,盛在蓮花小盒子裡,給你吃著玩的。」
阿花依言低頭在他腰間翻找,林寂伺機吻她發頂。他原先怕她大哭過後心緒不佳,如今這般同他嬉笑玩鬧,應當沒什麼大礙。
阿花被他吻得熱熱痒痒,咯咯直笑。
29.強擄
吃過飯就下山去,阿花的意思是小叫花子沒人管,滿處討吃的,不如往附近村子裡頭四處轉轉,探聽一二。蘭濯應下教學的活計,不能同行,一張狐狸臉拉得老長。
清晨露水早蒸乾了,道旁野草無人修剪,養得又高又密,時不時斜伸出幾瓣長葉子,來回來去打眼睛。林寂一路上唇邊都有隱約笑意。阿花捋著葉子瞥他好幾眼,猜不出為何心情突然轉好。總之,他不再因同門殞命而悶悶不樂,就是件好事。
小叫花子生不知來處,死不能歸鄉。他們將周邊村莊尋訪個遍,最終無功而返。幾個遊手好閒流氓,欺負林寂是個看不見路的瞎子,三兩步湊上來,伸手就抓阿花的胸脯屁股。
阿花輕巧一閃,林寂只聽見腳步聲和慘叫聲。
「怎麼了?」他一手執劍,一手緊張地牽她,「是誰在叫,你沒事吧?」
阿花鎮定地說:「一共三個,在你身後五步遠。我把手掰斷了,剩下的你來,別打出人命。」
她說罷就走開了,跑到小溪邊去玩水。她不解釋,林寂不追問。大約半刻鐘之後,只剩微弱的呻吟聲,林寂搓著雙手向她走過來。
那雙手乾乾淨淨,沒染上半分血色。
「我們回去吧。」她輕快地說。
回到陵山的時候,阿花蜷在林寂懷裡睡熟了,甜滋滋地打小呼嚕。身上裹著他的玄黑外袍,露出紅撲撲半張臉。
還有昏黃燈火下,一雙水光瀲灩的唇。
蘭濯胸口火氣積鬱更甚,強迫自己移開視線。林寂眼不見心不煩,徑直抱她進自己臥房。待要反手關門,卻被一隻腳格住。
「叫花子屍體找到了。代掌門的頭,縫在她的脖子上。屍身用血寫著一個名字。」他的聲音低不可聞,仿佛結一層寒霜,「阿花的名字。」
林寂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極為難看。
俗話說得好,敵人的敵人便是盟友。兩位情敵昔日針鋒相對,而今徹夜長談,同仇敵愾。阿花傍晚時分鬧得盡興,又出汗又流水,這會子口乾舌燥,半夢半醒間哼哼唧唧要水喝。林寂忙斟一盞冷茶,摸索著喂到她嘴邊。阿花迷迷瞪瞪喝足水,一翻身摟著被子又睡著了,全然不知自己正面臨何等危險的境地。
他與蘭濯意見相左。蘭濯主張帶她離開,走得越遠越好。而他認為逃跑無用,不妨踞守陵山,倚仗地利人和斗上一斗。不論走或留,阿花不能露面,此乃前提。
他留戀地吻她濕潤幼嫩的唇。她是一塊甜香四溢的小點心,含在嘴裡還有香氣飄出去,落到不懷好意的鼻子裡,就是一場災難。
阿花被他親醒了,揉著眼睛聽完前因後果,張嘴就來了句大實話:「既是擺明沖我來,不如叫我會會它。一味躲藏,無辜枉死的人只會更多。」
怕什麼,誰不是屍山血海里爬出來的。老虎天性威猛善戰,代代祖先留下的熱血,一滴不少流在她的身上。即使遍體鱗傷,奄奄一息,她只會用盡全力跳起身,死死咬住獵物的喉管。
只是阿花想像中的戰鬥,並未如期降臨。
那日天象奇詭,陵山上空黑霧瀰漫,如烏雲蓋頂,伸手不見五指。陵山派弟子們紛紛點起燃燒符照明,林寂帶領師兄妹以硃砂畫陣。阿花的手腕忽然被緊緊握住,是青梧冰涼汗濕的手心。阿花心底一酸,無聲地握握她的手臂。
大家屏息以待,黑霧漸漸流動,宛如凝成一團具象的實體。不知是誰一聲高呼開陣,硃砂法陣齊齊大亮。阿花猛地出刀,刃尖妖焰火紅,格外鮮妍跳躍。然而未等她揮出那一刀,就忽然斜斜倒在一團黑霧中間——
甚至沒來得及喊出聲。
林寂離她最近,當即拔劍就要搶人。陵山派新掌門師承玄真祖師,多少算得個根骨殊絕的奇才。沒人看清他如何出劍,一點寒芒刺出,千束銀光乍迸,有如割漏天星銀河。劍勢蒼凜,飛龍在天;劍氣醇厚,伏虎在地。弟子們無一人敢上前,只好各自畫下陣法,暗暗希冀能助掌門一臂之力。
他與黑霧來來去去斗過幾百回合,未有落敗,也不乘上風。林寂一介單薄肉身,縱有招架之力,卻無制克之能。眾人正焦急處,天際忽而金光大熾。五尾巍巍,遮空蔽日,四足騰雲,拔地倚天。偌大一隻五尾白狐,吞吐日月,搖撼江河。
原是蘭濯現出原形,將狐火翻山倒海地燒將起來,弟子們躲閃不及,鬚髮被燎得焦黑。好在狐火有效,久攻不下的黑霧一時散去五成,當中依稀露出阿花的臉,雙目緊閉,不知生死——
然而棋差一著。
他清晨親手梳理好的髮辮,在眼前一閃而過,發梢輕柔擦過指尖,像施捨給他最後的溫柔。黑霧發狠似的捲起風旋,陵山派弟子們的尖叫聲此起彼伏。
林寂目不能視,避讓不及,冷不防叫黑霧當胸一打,自半空跌下便昏死過去。他從前被蘭濯打傷心脈,雖然得藥痊癒,但身子底常年受寒毒侵蝕,也已於心脈有損,這一擊非同小可。
阿花沒救出,先傷了林寂。蘭濯豈能容它,眼見黑霧要遁走,當即兇狠長嘯一聲,直追而去。
30.少年
滴,滴,滴,噠,
水滴落的聲音。
阿花警覺睜開眼睛,猛跳起身四處打量。這地方黑漆漆的,只有幾顆碩大夜明珠發出幽幽冷光。老虎眼睛不懼黑暗,白天黑夜行走自如,可在這裡竟然派不上用場,暗處什麼都看不清。腳下又暖又熱,她伸手小心地去摸,是一床很柔軟的被褥。
這地方,給人住的?
阿花慢慢起身,一步步小心挪動,把一顆夜明珠抓在手心,借光亮觀察四周。此地是個石室,四壁粗糲,像是草草開鑿所出。四周堆滿稀奇罕見的裝飾,有她見過的玄母貝珠、千年熒石,也有沒見過的各色細巧頑器,黑暗中流光溢彩。身畔翠色帳幔掛著一串串玲瓏晶珠,手一撥發出剔透的脆響。
她急急地轉身就跑,不想額頭恰好碰上一個堅實的胸膛。來人像是被她撞痛了,輕輕「嘶」了一聲。
阿花聞聲抬頭,對面是個黑衣少年,手裡端一隻木托盤,豎著一隻燃得短短的蠟燭,昏黃搖曳燭光照出明明暗暗半張臉。
阿花悚然一驚,下意識伏地化出虎身,一雙吊梢金瞳寒光閃爍,牢牢逼視眼前的少年:「你是誰,這是哪裡?」
「救命恩人。」他頓了一頓,輕輕說道,「這裡,是我的地方。」
說者有意,聽者無心。阿花理所當然將這話解讀成她認為的意思,於是手腳並用爬到燭光下,仰頭細細打量。她的救命恩人打扮怪異,一襲黑衣繡滿纏繞擰攪花紋,滿頭長髮一縷縷打成許多小辮子,結尾銀髮扣收束。左耳戴一隻小巧銀鈴,隨行走動作一搖一晃。
少年放下手中托盤,蹲下身子,伸手揉捏她頭頂黃黑相間毛髮。阿花呲出尖利虎齒,喉中怒聲咆哮,警告來人不要靠近。並非她忘恩負義、恩將仇報,蘭濯教過,不相熟的不能隨意信任。即便雖為他所救,到底身側無一可靠之人,所以多疑多慮,不敢輕信。
「好,不碰你就是。」少年好脾氣地笑了笑,從托盤裡端出一隻白瓷碗,「我煮的粥,要不要嘗嘗?」
離近了才發覺,他實在生了一張好看得過分的臉。用凡人的話說,就是男生女相,偏偏又生一雙凜艷眉眼,隱隱透出鋒銳寒光。唇紅齒白,口角上翹,常含三分笑意。叫人疑心那張嘴裡說出來的話,是不是比沁了蜜的糖還甜。又或許這張春風化雨皮囊裡頭,裹著刀劍的芯子。跌在上頭碰破皮肉,流出咸津津的血也渾不知疼。
阿花背毛瞬間奓起,她警惕地看看他,又看看碗里的物事,果斷倒退兩步。
她害怕這個人的目光。
「我叫玉應緹。」他掰根樹枝寫給她看,「你呢,你叫什麼名字?」
阿花想了想,謹慎地伸出前爪,在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。「阿、花。」他慢慢地念出來,唇邊漸漸綻起笑意,「是個好名字。」
芬芳馥郁的字,正當配活色生香的姑娘。
「再過幾天,我就帶你去看月影蓮。」玉應緹興致勃勃地說,「月影蓮只在滿月開放,咱們剛好趕得上。」
阿花長於山林,霸於沃野,並不在乎月影蓮幾時開放。玉應緹端著粥碗喂她,卻結結實實挨了一爪,左臂登時血流如注,紅黃皮肉可怖地翻捲起來。
「是不是不愛喝粥?」玉應緹看也不看傷處,徑直甩去淌到指尖的血,「想吃什麼告訴我。山珍海味天材地寶,我都給你尋來。」
他的耐心沒有換來迴音,她仍是一副繃緊身體準備隨時拚命的模樣,喉間虎嘯一聲壯過一聲,險些嚇了他一跳。
玉應緹垂了眉眼,用沒受傷的手從衣袖裡掏出幾隻淺黃小圓果,輕輕抹去表皮沾染的血漬。
「這裡的樹不大開花,也不大結果。這幾顆是今年僅剩的果子。」他溫溫軟軟地迎向黑暗中凌厲虎瞳,將果子向她那邊推一推,「勞煩山君,幫我嘗嘗味道如何。」
阿花嗅到果子甜香,沉氣凝神一動不動,直到玉應緹起身離開,說有些小麻煩不得不去解決。「費不了多少時候,有事叫我就好。」他仍舊柔柔地對她說話,似乎左臂的傷不復存在。
阿花審慎地盯著他看,他讀出金瞳中狐疑神色,笑眯眯解釋:「只要山君大人呼喚,我不論在哪裡,都聽得見。」
簡直是無稽之談。阿花盯著他離開的背影,別開視線,默默地想。
痛苦有如萬箭穿心,所幸腳步還算穩健。
玉應緹繞過山洞拐角,一口氣沒撐住,手扶石壁猛地嗆了一口黑血。小傢伙一腦袋迎上來,撞得真是地方。
胸腹疼痛愈演愈烈,他苦笑一聲,抹去唇邊的血痕,掙扎著調息療傷。饒是如此,不能耽擱太久——這一身重傷的始作俑者不好應付,晝夜不停在結界外叫陣。
該死的狐狸,他咬牙切齒地想。
31.反噬
任肚子咕嚕咕嚕叫破大天,阿花也不敢碰堆在面前的許多吃食。其實抓玉應緹那一爪,她便隱隱覺出古怪。方才運功內觀,果然妖力大損,經脈卻並無半分異常,當真詭異之極。
定然是黑霧害的。阿花雙手抱膝,怔怔地坐了一會兒,腹中飢餓的哭喊愈演愈烈。屋漏偏逢連夜雨,她每逢妖力耗損格外容易飢餓,眼下又被玉應緹安置在石室休養,四周結界重重。
若想逃,填飽肚子,或有一闖之力。
她探頭聞一聞那隻白瓷碗,香得要命,越聞越是抓心撓肝地饞。
若有林寂和蘭濯在,怎麼捨得叫她餓肚子?要是知曉她如今境況,大概會氣得把腳下這座山都屠了個遍——蘭濯從不手軟。要是還在陵山,現在肯定縮在又柔又軟的被窩裡,等著林寂一口一口喂她吃東西。林寂最寵她了。
也罷,阿花抽抽鼻子。既然受苦,便不能想從前好時候,否則只剩鼻酸。蠟燭燒至末尾,橙黃燭焰徒勞地蹦躂幾下,終於哧地冒出一股青煙,徹底熄滅了。阿花撇下蠟燭頭,借夜明珠幽幽冷光,四處尋找滴水源處。此處是山腹中的石室,外有曲折蜿蜒小道,阿花把夜明珠叼在口中,沿路一直向下。
山泉水的氣味,她最熟悉不過。想是山澗流經此處,沿石縫滴漏而下,竟在山底匯聚成潭。可喜旁側依水而生大片青苔。阿花忙不迭舔食青苔,一邊舔一邊回想起翻斗山的青苔是甜的,不似此處又酸又苦。
她小心扒開一塊扁平石板,埋頭舔得滿嘴泥屑,不曾想腳下的土地竟然搖撼震動起來,碎石土塊稀里嘩啦從頭頂砸下。阿花驚慌不已,猝不及防地跌個大跟頭,一頭扎進爛泥里。
她費勁地把腦袋從濕泥中解救出來,趴在水邊洗涮毛髮,潭底忽地亮光一閃。
阿花以為自己眼花了,毛茸茸前爪揉揉眼睛,再次伸長脖子向水底看去。
一片死寂墨黑,什麼都沒有。
她不死心,爪子伸進水攪了一攪,水面漾開一圈圈靜默的漣漪。
玉應緹找到她的時候,阿花已然化出少女模樣,縮成一團躲在岩石後面睡著了。頭髮潮濕凌亂,嘴邊沾著零星泥屑,呼吸急促,顯然睡得並不安穩。他忽然有些泄氣,記性差也罷了,糟蹋自己才好過麼?
現在身上已經沒有血腥氣了,很乾凈。他再次低頭聞了聞。沒有血腥味,就可以抱一抱她,對吧?
她是個暖洋洋的姑娘,滿懷瑩潤溫熱血肉,笑起來明媚漂亮。不像他,總是冷冰冰的,乃至於不得不提前將自己烤熱……玉應緹撫上她的臉,不期然觸到一點潮濕。
那地方太黑,或許她不喜歡。玉應緹慌張地想,我該陪著你的。留她獨自在那裡,怎麼可能不難過呢?
他從未見過她哭。雙眉緊鎖,眼角滑出大滴大滴的淚,像被夢魘的枝條鎖困,無法掙脫。他不知所措,只好抱緊了她,語無倫次地道歉:「我回來了,對不起……你不要哭,我以後都不走了,沒有丟下你不管……」
痛嗎?確乎是痛的。心上人流一滴淚,他心底就要痛過千百回,而肌膚相觸的火灼之痛,與之相較根本算不得數。久而久之,倒生出又痛又暖的幻覺。疼痛是什麼?是激勵,是獎賞,是擁有她必須付出的代價。
大約擁抱當真有效,亦或是他的懺悔虔誠至極,阿花呼吸漸次平穩,不再委屈巴巴淌眼淚。這時他方敢沉下心思攬她入懷,仔仔細細地打量。那雙眼睛烙在心底,如何能忘:眼梢狹長上挑,其中一雙金瞳熠熠,半眯眼帘看人時,頗有些疏懶神氣,只通身的威儀凜然不可犯。睡著了卻一副乖巧模樣,難怪惹來這麼多麻煩,日復一日死纏爛打。
他大著膽子,臉頰偎在她的額發上。這一次,是真真切切的她,不再是一觸即碎的幻夢。
阿花再醒來的時候,一隻手搭在她的脈關。那隻手格外清瘦,骨節分明,像一塊冰冷無溫的玉。手的主人說了句什麼,她沒有聽清,可是嘴邊卻飄過一盞黑漆漆的湯水,阿花手腳並用向後退縮。
「是藥。」那個聲音聽起來頗為焦急無奈,「喝了就好了。」
好端端的誰喝藥啊!阿花轉頭一瞧,又是熟悉的滿頭小辮子。一瞬間寒毛乍起,恐懼至極就是憤怒,當下無名火不打一處來,不管不顧一巴掌拍飛那隻碗。
嘩啦一聲碎瓷落地,滿床棕黑水漬。方寸間來不及閃躲,手腕被玉應緹先一步握在掌心。阿花大駭,瘋也似地掙扎咆哮,幾腳蹬裂被褥。而玉應緹方才執碗的手,已經鮮血淋漓。
「手沒事就好。」他鬆一口氣,柔聲告誡,「碎瓷片容易劃傷,日後當心。」
阿花愣了一下,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。玉應緹擦去手背血跡,埋頭整理髒亂的床帳被褥。阿花縮縮腦袋,盯著手背的創口喃喃道:「我不是故意的。」
「沒有關係。」他用沒受傷的手挽起她鬢邊亂髮,嗓音低柔平和,「不是很疼。」
她此刻妖力折損,貿然出手沒有勝算。想來想去想到凡人一句俗話: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頭。阿花小心地對他解釋:「我不想喝藥……」
玉應緹緩慢眨了兩下眼睛,點一點左手衣袖,意在要她解釋。
阿花伸出一條胳膊,破罐子破摔:「這個是故意的,你若是介懷得很,可以抓回來。」
玉應緹竟然微微地笑了:「我不介懷。不過你之前喝了潭底的水,那水喝下去不好,須得服藥解毒性。」
儘管你一句我一句攀談尚且算得和睦,阿花仍舊對他格外警惕。玉應緹收拾好滿地狼藉,不久又端來一碗熱氣騰騰藥汁。他迎面對上阿花愕然神情,不禁啞然失笑:「我多準備了一點。」
「你先喝。」阿花十分謹慎,「你喝一半,然後我再喝。」
那藥喝與不喝,無甚差別——至少阿花自己如此認為,故而她趁玉應緹不注意,手疾眼快將半碗藥遠遠潑出去。她是聰明老虎,自玉應緹絕口不提何日送她離去開始,便明白這少年並非話本里好心腸救命恩人。
救她的命,也打她的圖謀。
玉應緹將整座山封入結界,晴雨雷電、花草走獸皆由法力幻化而出,惟妙惟肖幾可亂真。阿花無時無刻不為修為無故耗損之事煩惱,根本無心觀賞虛假景色。其實妖力折損好解決,再修煉回來就是。不過玉應緹如今對她寸步不離,此事須得避著他。
十日之後,阿花終於等來一個機會。
她整日蜷縮在角落裡不吃不喝,很少說話走動,一身漂亮虎皮枯澀無光,眼睛深深凹陷下去,偶爾賞臉看他幾眼,卻也沒有從前威風八面的光彩。玉應緹將搜羅來的靈藥玉露一樣一樣地喂給她,可惜老虎嘴巴閉得死緊,怎麼勸都不鬆動分毫。
玉應緹看起來愈發不知所措,甚至開始顫抖著嗓音乞求她。阿花被他吵得頭昏目眩,只好衝著他吼了幾聲,以示警告。
裝飾華美的山洞靜得可怕,過了許久他才輕輕地、試探地問道:「我要離開一會兒,可以嗎?不會太久,馬上就回來,我保證。」
阿花一壁竊喜,一壁又覺得這話古怪。老虎是守門的石頭墩子嗎?進出還須問過她的意見。於是阿花沒理會他的請求,轉過身趴下,留給他一個背影。
身後的玉應緹又在說話,他說話的聲調總是柔柔軟軟:「繼續睡吧。有事就叫我,我聽見就回來了。」
阿花含糊答應一聲,閉眼假寐,實則豎起耳朵聽動靜。腳步聲消失後,她一躍而起巡視四周,直到確認他真的離開,才放心大膽化回人形,穩下心神開始修煉。
開始還算順利,丹田妖力順著經脈流動運轉,逐漸流入四肢骨骸。爾後卻漸次緩慢滯塞起來,強自運轉到第七個大周天,丹田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。
完蛋——阿花腦子轟的一聲。
她的妖力反噬了。
凡人的話本子裡頭,姑娘家受重傷,一概好似柔弱的樹葉,輕飄飄昏倒在地。可惜她是五百年妖身,輕易昏不過去。阿花滿頭大汗,眼前一陣陣發黑,硬是死咬被角,一聲不吭。方才玉應緹不是說,叫他一聲就回來,誰知小辮子打的什麼鬼主意!
斷然半點聲響都不能發出來。阿花奮力在疼痛的夾隙中理清思緒。她從前妖力反噬過一回,是以後來次次修煉格外小心,生怕出錯。方才每一步都不曾有誤,為何妖力反噬,除非……
不好!又一陣尖銳劇痛襲來,阿花痛得佝僂身軀,雙手生生攥碎身側岩石。碎石塊紛紛墜地,驚起不小的煙塵。
好大動靜,山洞是不是坍塌了。阿花迷糊地想,可惜眼下爬不動,不然一定給自己選一處上佳的埋骨地。她活著愛觀風聽雨,死了萬不能寓身石頭窩子不見天日。朦朧中,似乎有人不停地呼喚她,聲聲泣血,哀慟至極。既不似林寂,也不似蘭濯——怪聒噪的。
阿花想起身堵住他的嘴,奈何手腳沒氣力,動彈不得。罷了罷了,想我一介山君生前稱霸四方何等威風,臨死被人吵得耳朵生疼,連個清靜都求不來,當真窩囊。
要是蘭濯也在,肯定吊著眼梢罵她給虎族丟臉。阿花無奈地笑了一下,這一笑耗盡身上最後的力氣,就連視線也漸次模糊不清,相隔千萬里水霧,不知對面是何人。從前林寂哄她睡覺,時常低聲吟誦凡人詩文:一簾水,千重霧。青山只在須臾間,相見不相守。
抱她之人動作輕柔珍重,大約是前來給她收屍的。那很好,她想,我可以放心地死了。
「要死,還沒那麼容易。吐出瘀血,傷就好了大半。」
蘭濯將青瓷藥碗往矮桌上一撂,床上的病人早已甦醒,眼下正摸索著支起上身,枯瘦胸膛一起一伏,吃力地鼓動。
「你躺下吧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說,「沒有消息,就是好消息。」
林寂難得開口,嗓音低啞,中氣不足:「陵山派呢?」
蘭濯道:「一切如常。」
林寂蒙著雙眼的臉循聲轉向他,輕聲道謝:「我身子不濟,多要倚仗你。」
蘭濯置若罔聞:「我留下三副藥,吃完去找大夫給你診脈。黑霧藏身之處詭秘難尋,昨日其外圍結界已被我強行破壞六成,今夜子時,我帶人去攻。至於你——」
他冷冷轉向林寂:「病中最忌多愁多思。狐族從不做虧本買賣,我既教她本事,便從心底篤定她不是個輕易殞命的廢物。你不信我,至少信她,休要因一個不著邊際的夢,折騰得不人不鬼。」
林寂面色愈發青白,費力喘過一口氣才道:「我不如你,總是虧欠她。」
「如今說這話亦是無用。你我之間,總要活一個。」蘭濯沉靜地轉過身,遠眺天際烏黑的積雲,徐徐長出一口氣,「活著,才好迎她歸來。」
上古大妖屍身歸湮天地,不留半分痕跡。阿花年紀尚小,經此一劫定然驚魂未定,總要有人陪伴身側。
他沒有把握全身而退。
其實昨夜他也發了噩夢。夢裡阿花臉上掛著淚,伸著手要抱抱,他卻無論如何碰不到她。小老虎從未哭得這麼傷心,邊哭邊嚷疼,疼得喘不過氣走不得路。他很想問究竟哪裡疼,過來給我看看好不好。
情急之下竟醒了,心痛如絞,一夜無眠。
32.重傷
「真巧呵,你也死啦?」
阿花睜開眼,第一句話就是如此溫暖貼心的問候,饒是好脾氣如玉應緹也不由得一怔。
「只是妖力反噬,氣血逆流罷了。」玉應緹小心地在她腿彎掖一隻軟枕,「現在還疼不疼?」
「不疼……」阿花傻傻接話,話出口方品出不對勁,「我疼得要死要活,你這就治好了?!可是這又是哪裡?不是你那個結界了吧!」
「治好了。」玉應緹低下眉眼,迭起一方巾帕拭她額角的汗,「總叫你悶在結界裡頭不好,此地有山有湖,你若喜歡,可以四處逛逛。」
少年明明生了一張比她還秀氣的臉,平白做出一副無辜可憐的神情。嬌婉眼睛蘊滿水汽,像流浪街頭沒人要的小狗。
「你……別盯著我看。」阿花下意識清清嗓子,「謝謝你給我治病。可是我不能一直住在這裡,總要回去的。」
玉應緹沒有說話,自顧自地將阿花凌亂的髮絲梳理整齊。
「外面不太平,你出去亦是自身難保……跟我在一起不好嗎?」
「誰說我自身難保了?」阿花聽不得這話,雖說眼前沒本事囂張,到底五百歲山君傲骨難以摧折,「瞧不起誰呢,我自身難保能活到現在嗎?!」
玉應緹冷不丁被她吼了一嗓子,訕訕住口,阿花也不理睬。二人僵持一陣,玉應緹囁嚅著從身後搬出一隻大柳條筐,忸怩地往前推了推。
「我從外面摘回來的,你,你嘗嘗。」
阿花抬眼一瞧,滿筐嫩紅嬌黃水綠相映成趣,頂頭兒果皮上還凝著剔透露珠,端的是滿室飄香,再沒有比這更新鮮的果子了。她留戀地多看幾眼,捂住呱呱大叫的肚子,堅定地扭過臉去。
「吃果子沒用,你得讓我走。」她平靜地敘述事實,「我不動手,是念你一份救命之恩。你放我出去,日後再見姑且念著今日情分,你不放我,便休怪虎噬之苦。」
她自覺這話擲地有聲,玉應緹大搖其頭。
「留下來不好嗎?」他說,眼裡閃動一絲薄薄希冀,「只要你留下,打我罵我都可以。我知道你不喜歡我,不願和我相處,權當是,給我個機會——」
玉應緹話音未完,倏然跌坐在地。阿花目瞪口呆地看著玉應緹唇邊緩緩溢出的鮮血,驚愕感嘆:「這就被我氣死啦?」
玉應緹罕見地沒有回應,因為他已經一頭栽倒在地,昏了過去。
阿花咬了咬牙,決定把他拖到床上。她想掙脫桎梏,並無傷人之意——世人不解虎族本性,故而敬虎亦畏虎。看在玉應緹低聲下氣的份上,她遲早光明正大打出一條生路,何必急於一時。
玉應緹傷得很重,始終昏迷不醒。入夜後發起高燒,遍體生寒,額頭燙得像燒紅的炭塊。阿花拍拍他的肩,他顰眉吃痛呻吟幾聲,猛地從口中嗆出血沫來。
阿花耷拉著嘴角直犯愁。她看不得這般情形,心裡刀剜似的痛。都說病病歪歪活百年,硬硬朗朗走人前,她最想留下的病秧子,還沒來得及過廿四歲的生辰。
橫豎一個不少,兩個不多。阿花熟練地抹凈血跡,自作主張撕開他外袍下擺的布料,蘸水打濕搭上額頭。方才她探過脈象,玉應緹不是凡人,也非仙妖精怪,修為深不可測。從前醫治凡人的招數不濟事,或可靠他慢慢調息恢復。
誠如他所言,阿花自身難保,不知何時妖力再度反噬。倘若玉應緹驟然撒手人寰,無人幫她導引氣血,她坐困愁城,還是死路一條。救他,亦是救自己。
好在玉應緹說煩人是挺煩人,說爭氣也是十二分爭氣。在阿花將將無計可施之時,終於睜開眼睛。
「太好了,你沒死就行。」阿花撐著眼皮,打了個大大的哈欠,「你暈了好幾天呢,這身傷怎麼來的,等我睡醒須得說清楚,我好拿來對付你。」
話音未落,阿花靠在床邊一頭睡倒,動作之流暢連貫令人驚嘆。
玉應緹啞然失笑,勉強壓下喉間甜腥,悄悄起身把她抱到床上繼續睡。年紀小的老虎不都是粘人的嗎?他困惑地伸手逗弄她柔軟的肉掌心,輕輕捏了一下。
噓。她睡著了,不會記得。
偌大天地間,僅剩一方窄榻容身。玉應緹忐忑躺倒,鼻端纏卷著溫暖甜蜜的氣息。他小心地挪挪身體,更近一些。
好熱,暖融融的,要將他燙化了。
念頭滑過的瞬間,玉應緹不可遏制地興奮起來,連帶著呼吸都粗重幾分。手掌覆上她光潔的背,灼痛流遍全身,牽扯左臂傷口不甘地騷動。她留下的傷痕癒合得很慢,深深淺淺抓痕清晰可見,這會子難耐地泌出小小血珠,又痛又溫柔。
不癒合也好。他厭惡求而不得的瘙癢,隱在皮肉當中,吐不出,更咽不下。
很難得地,阿花做了一場風流夢。
她生性不重欲求,自認情濃時水到渠成。思念之人無端入夢,並榻求歡,她反而克己守禮,不肯逾越一步。她抱著雙膝,看向那副形銷骨立的身體:「你現在應當身強體健,再也不生病了。」
「難過不必強撐。」晏叄公子語氣溫和,舉起帕子給她拭淚,「你並非愛哭的性子,想是定然有事,叫你為難。」
阿花的眼淚一瞬間就掉了下來:「可你是個凡人啊,知道了也幫不上忙。」
晏叄公子手指輕柔地捋過她的長髮,她珍重託住那隻手,臉頰埋進薄瘦硌人的掌窩。他臨終前連水也喝不下,生生耗得病骨支離,直至氣絕。
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。」她喃喃地道,「寧肯骨頭朽了,都不來看我。我沒有多少妖力了。」
阿花揚起淚水漣漣的臉,終於對他說實話:「我逢難為人所救,可救下我的人另有心思,不放我走。我想逃出去,可修為居然平白無故消失大半,修煉不成,還反噬得厲害……」
晏叄公子的唇柔軟如昔,在她哭得紅腫的眼睛上慢慢印下微涼印記。
阿花在他懷抱里小聲地抽噎。
「死是什麼感覺?」她想到什麼便說什麼,「我可能活不久了,到時候,我就來陪你。」
「像星星眨眼睛,一瞬間就過去了。」晏叄公子吻去她眼角淚珠,「辦法總是慢慢想出來的,莫要著急,何必這麼快來陪我。」
瘦削長指一寸寸滑過柔潤肌脂,淚濕的眼睛、通紅的鼻尖,再就是鮮紅髮腫的唇瓣。晏叄公子沒見過的好景致數不勝數。阿花解開胸口衣襟,將一雙雪白捧至他面前,嫁人哪有不圓房的。她哀哀戚戚地抬頭吻他,紅顏枯骨,陰陽兩隔,連南柯一夢都不准,未免太過無情。
他哪裡捨得拒絕。
將那樣粗大陽物納入身體,不是易事。阿花恃勢凌人,坐在他腿上費力吞吃半日,只強入了個頭端,穴口並未泌出多少蜜水,格外吃力。他看得心疼,想抽身卻被阿花一把按住。
「你不許走。」她紅著眼睛,倔強地不鬆手,「你走了,就不要我了。」
「怎麼會不要你……還沒濕,再使勁就要難受了。」他低頭去吻那副籠著愁怨的眉眼,「聽話,我來試試。」
好吧。阿花噙著淚閉上眼睛,晏叄公子一向有主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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