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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虎 (1-10)作者:空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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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5-4-25 20:11:34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遇虎
作者:空蟬
1.初遇
肉體隕滅的那一刻,阿花沒有感到疼痛。元神剝離之後,五感亦在一絲一毫抽卻,無聲、無光、無覺,一片混沌。
雲停了,風息了,似乎天地也靜悄悄的。手腳不能動彈,心裡還殘存著些天馬行空的絢爛餘裕。她喜歡漫無目的胡思亂想:為人也好,做妖也罷,芸芸眾生首要戒律,大抵應當是不能亂吃東西。至於臭名昭著的「絕不在路邊撿野男人」,卻還在其次。
因為她的男人們,基本都是路邊撿的。
那一天她好好地在山上走,忽地一聲巨響,一個男人從天而降,將泥土砸出淺坑。定睛再看,那人面如金紙,雙眼緊閉,手冷得像冰一樣。
別再死了吧?
「喂!你聽得見嗎!醒醒!」阿花扽起他的手在半空中搖晃,情急之下去抓肩膀。不想手心滾燙,男人身上素白外袍銀光閃動,將她震出好幾米遠。
護體法衣?!阿花罵罵咧咧爬起來,拍掉裙子上的土。他不是凡人,應該是個修士,想來沒那麼容易摔死。眼下四周除卻她,沒有旁人。日落之後山上精魅邪祟眾多,縱使有護體法衣在,也難保萬全。萬一體內金丹被過路邪修掏走吃掉,就真的活不成了。
況且,他長得著實不賴。即使眼睛被白綾子布遮著,難掩那副清風明月好相貌。
阿花糾結地拿樹枝戳他的額頭。她眼光毒辣,平生最愛看美人,小時候還沒化形,她就喜歡跑下山,隱在草里看過往的行人。她堅持不懈看了幾百年,都不如今天這一個生得漂亮。
於公於私,她都要救他。
阿花問草木精借幾根藤蔓,把他隔空綁得結結實實,一頭握在手心,往就近山洞裡拖。可惜護體法衣太過彪悍,阿花不僅近不得身,連法力也輸不進去。她不信邪想再試一試,倒把山壁打出兩個大洞。
阿花只得折來枯木枝生火,以防他不小心凍死。太陽將落未落時,男人終於從喉嚨里長長地嚶嚀一聲,手腳彈動,甦醒過來。
阿花連忙掐訣收斂氣息,假裝自己是個一無所知的熱心凡人少女:「你終於醒了呀,身上還冷嗎?」
男人虛弱地喘了幾口氣,咳了一聲道:「姑娘你……救了在下?」
臉好看,嗓音也好聽。低回沉穩,隱有金石之音,像凡人伎館裡彈的古琴。阿花就勢順坡下驢:「你從樹上掉下來,差點兒砸在我腦袋上,幸好我躲得快。」
他立即摸索著起身下拜,阿花連忙一樹枝點在他肩頭,將他硬生生摁回原地:「不用謝我,這是我應該做的!」
「姑娘。」他圍著火坐了一會兒,又開口道,「在下姓林名寂,字棲鶴。乃陵山派玄真祖師座下親傳弟子,自幼習學降妖驅邪、捉鬼定驚之術。姑娘救命之恩,林某定當湧泉相報。請問姑娘姓甚名誰,家住何方,陵山派自會派人送上謝禮。」
阿花聽到降妖驅邪幾個字,自發把屁股往外挪了幾寸:「啊,那個,我叫阿花,家就住在這個,這個翻斗山上。謝禮就不用了,你在這裡休息一會兒,傷好了就走吧。」
她爬起來想溜,腳底卻如草木生根,動彈不得。低頭一看,雙腳被一條金光閃閃的軟索縛住,哪裡能挪動半步。
「你幹什麼!」阿花噴氣呲牙,「我好心救你,你居然捆我!」
「姑娘少安毋躁,林某並無惡意,不會取你性命。林某雙目既盲,不得不出此下策,求姑娘指點道路。」
難怪眼睛用白布遮著,原來是瞎子。阿花仍舊沒放鬆警惕:「你問什麼路?」
「姑娘可知,山上有一塊形似玄武的奇石?」
她聽到此處,心裡已然明白七七八八。翻斗山,因形似斗箕翻轉而得名,風水極佳,靈氣充沛。古往今來許多得道高人來此修煉,有些修著修著就坐化飛升了,身後留下典籍珍寶無人收拾,故而慕名上山取寶的人屢見不鮮。至於他要尋的那塊玄武奇石,實則是地宮入口,裡頭確乎藏著許多丹藥。她有事沒事進去逛逛,挑揀能吃的都吃了,修為嗷嗷飛漲。
「我認識,順著這條山路左拐,看到銀杏再向前走百餘丈就到了。現在天色昏暗,你眼睛看不見,一個人能行嗎?」
若非寒毒發作,就是在山中來回走個幾百趟也不妨事。他如今身體虛弱,無力壓制體內毒性,要站立都困難,何談走山路呢?
阿花看出他為難,伺機好聲好氣打商量:「要不我背你去,然後你放我走,怎麼樣?」
他無奈道:「你一個凡人姑娘,如何能背負得動男人?」話語間「凡人」二字咬得稍重些,阿花便知漏了底,撇撇嘴巴說:「我可不是凡人姑娘,我是老虎姑娘,力氣大著呢。」
林寂聞言微微一笑,猶如山澗清風,明月朗照,阿花看得一時神迷。
「在下先前魯莽,望姑娘不要介懷。」說罷口中默念幾句,右手一動,踝間金色軟索騰空而起,一頭束在他腰間,另一頭仍舊鬆鬆系在她腕上。
「男女授受不親,姑娘力大無窮,可將在下拖在地上行路。」
「沒關係我們老虎不講究這些!」他態度親和,不像翻臉不認人要收她的架勢。阿花這會子又不怕了,巴不得和他授受相親,老虎爪子剛伸出去又縮回來,「先說好,你得把衣服脫了,就最外邊那件。」
她運起法力,腳下生風,片刻功夫走到玄武地宮入口。林寂言而有信,果真收起軟索,放虎歸山。
阿花拔腿就跑,奈何耳朵太過靈敏,獵獵風聲中總夾著幾聲頗不和諧的咳嗽。回頭一望,白衣美人可憐巴巴倒在一堆枯枝落葉中間,額頭沾了泥跡,嘴角血痕尤在。當真暴殄天物,使虎觸動情腸。她看得心肝抽痛,大發善心走回來問道:「你要什麼,我給你拿上來。」
美人捂著胸口勉力咳嗽幾聲:「是一枚裝在紅錦匣里的丹藥,色澤紅艷,命為炎火丹,勞煩姑娘替我尋來……」
「是不是桃核大小,紅里透紫紫里透紅的那個東西?」她遲疑開口。
他急急問道:「姑娘可曾見過麼?」
阿花呆在原地,腦子嗡地一聲。
這個炎火丹,今天早上剛被她一口吞了。
她著急忙慌摳嗓子眼兒,可是炎火丹早被內力化開,哪還能按原樣吐出還他?阿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,悲嘆美男子命如蜉蝣,朝生暮死。他卻笑笑,搖頭道:「這丹藥本是無主之物,你吃了它助益修為,也是件好事,莫要再傷心難過。」
助益修為……助益修為?阿花腦中靈光閃過,手中化出匕首,飛快地在腕上割開一道口子。他來不及推開,就被阿花強按住後頸喂血,一動也不能動。
虎血壯神強志,本是上佳藥材,加上炎火丹的功效,他喝了幾口,臉色就不再白得駭人。這血雖能暫時壓制體內寒毒,終究不如炎火丹藥力精純,治標不治本。若要徹底清除餘毒,須得榨盡虎妖周身精血,拔筋碎骨,入丹爐重煉一百零八天……
林寂立時就打消了這個念頭。
正如世間人有好壞,妖亦分善惡。這隻虎妖年紀不大修為不高,難得滿腹良善心腸,接連救他於危難之際。他若為一己私慾傷她性命,與妖邪何異。
「阿花姑娘。」他從乾坤袋裡取出一隻小小金鈴,摸索著塞進她的手心,「這鈴鐺能遮蔽身上妖氣,將它日夜戴在身上,任是我師父也尋不到蹤跡。你心地單純,不曉得人心深不可測,日後不可再這般隨意救人。」
阿花愣愣看著他,傷口都忘記舔:「可你怎麼辦呢?炎火丹被我吃掉,你就沒得吃了。」
林寂說:「生死有命,想是沒緣分罷。」
「我能跟你走嗎?」阿花靈機一動,「我聽銀杏說,炎火丹世間只此一顆。所以除了我,沒人能治你的病。而且你又漂亮又善良,說放我就放了我。我跟你成親,能生一窩漂亮的小老虎崽子。」
這力道極生猛,林寂一時不察,方寸大亂:「想是此地……民風開放,姑娘你難不成也和別的……雄虎這般?」
「當然不啦,尋常傻虎我看不上。他們打不過我,模樣還丑得揪心。」阿花自豪地抓著他的手往自己頭上按,「你要摸摸我的毛嗎?我的原身特別好看。」
虎為百獸尊,她更是虎群中數一數二的漂亮母虎。體形豐滿健碩,四肢修長有力,毛皮潤澤油亮,凡間萬金一寸錦緞比之也要自慚形穢。身上遍布黃黑花紋,斑斕壯美,威風凜凜。一聲虎嘯震徹山林,山間禽鳥走獸無一不遵其號令。
林寂卻搖頭:「不可。」
「為什麼?」阿花大失所望。
「林某身中寒毒,雙目失明。一介殘敗之身,不敢耽誤姑娘大好青春……」
然而阿花安靜趴伏在地,執起他的雙手,慢慢貼上自己的臉頰。
虎姑娘生得一張容長臉兒,天庭日月角骨瑩潤高起,鼻若懸膽,通貫伏犀。雙眉潤翠,鳳目吊梢,形容較尋常女子深邃許多,確然是一副英武穠麗的模樣。
阿花一心多用,這裡勾誘,那裡已然想到替代法子:「炎火丹由人所煉,應當有典籍記載煉丹之人身世生平,或是煉製的方法。你再喝幾口血養養力氣,咱們下地宮探查,說不定有用得著的東西。」
林寂出身仙門大宗,念的是清靜經,修的是菩提道,平日所見不是糾纏薄情郎的女鬼,便是吸人精血的女妖。似阿花這般心無旁騖地求愛,他還是頭回經歷,故而她嘮嘮叨叨說了好些話,林寂半個字都沒聽見:「你,你方才說什麼?」
阿花抬眼,狡黠一笑:「我方才說——咱們生幾個老虎崽子好呢?」
2.護送
玄武地宮荒廢已久,積年塵垢嗆了阿花三個大噴嚏。林寂雙目不能視物,在黑不溜秋的地宮裡找典籍,無異於大海撈針,索性依石壁坐下打坐調息。
竹簡年代久遠,許多都已風乾萎縮斷裂。阿花將墨跡清晰可辨的挑出,統統攏作一堆。「靈飛經、三官經、太平經鈔,全是經書,哪位門派的世外高人……」
「怎麼了?」林寂聽她忽然不說話,出言問道。
「崑崙火種!」阿花腦袋埋在竹片堆里,大喊大叫,「你等我再找找!一,二,三……線斷了,還有第四根!」
腳步咚咚,由遠及近。他嗅到空氣中濃厚的灰塵氣味,還有她——熱蓬蓬、汗津津的少女氣息。「林寂林寂我好像找到……阿欠!找到……阿——欠!」
嗯,找到兩個噴嚏。林寂從容掏出一方絹帕抖開,循聲向前遞:「擦擦鼻涕。」
「噢謝謝。」阿花囔聲囔氣道謝,接過來用力擤鼻子,「竹簡上的字大多模糊不清,我儘量讀給你聽。」
「好。」林寂微笑頷首,「多謝阿花姑娘。」
「蜀中有眠花道人,什麼什麼什麼聖女,別時聖女垂淚以告:我族世代值守神山,什麼什麼什麼什麼重逢之日。願贈神山火種,祛病寒,溫固元。眠花道人什麼什麼什麼。」
阿花數著手中竹簡,繼續辨認字跡:「眠花道人之徒,號松什麼什麼什麼,於酈城之戰墜不滅海,什麼什麼什麼崑崙火種,龍角金什麼什麼什麼珠,鷺骨白石、伏地流銀,於燭龍什麼什麼什麼,沒了。」
林寂聽得滿耳打磕巴,沉吟道:「除卻此篇之外,還有無類似的記載?」
阿花聞言風風火火跑去了,幾個時辰之後頂著一身一頭塵土回來,懊喪地說:「找不到了。」
林寂手扶石牆,吃力站起身:「不論如何,多謝阿花姑娘辛苦替林某找尋。竹簡字跡已殘損不全,待林某回陵山派與師弟師妹們商議,再做打算。」
他深深向她行了一禮:「姑娘施血救命之恩,林某沒齒難忘,倘若姑娘來日有事相求,可以金鈴為憑出入陵山。你雖為妖身,有金鈴在手,陵山派無人傷害你。林某叨擾姑娘多時,該是下山時候了。」
阿花扯住他的衣袖,林寂抽了兩三次,竟抽不動。
「竹簡,你不拿嗎?」
林寂低頭嘆氣:「一時情急,竟忘記了。」說罷平平攤開玉似的一雙手,「煩請姑娘將竹簡交給在下。」
阿花不齒以他人弱點相要挾,遂將四根竹簡按在他手心,拉扯衣袖將他帶出地宮。
拾階而上,一抬頭已是星光漫天。
「天黑了,夜裡山上邪祟很多,等天亮了再走吧。」阿花拉著衣袖向前引路,尋到一處地勢平坦的岩洞,復又生起火堆來。只是話少了許多,偶爾一兩句,亦是興致缺缺。
林寂將手心四根寶貴竹簡,依次收入乾坤袋中。側耳聽木頭燃燒間或爆裂聲。阿花在火那邊坐著,沒有說話。
他心頭湧起一種異樣感覺,仿佛回到兒時做錯事,被師父提溜後頸扔到後山抄經書的時光。洞外傳來夜梟悽厲鳴叫,他有些不安。
「我去河裡洗個澡,滿頭滿身都是土,沒法睡覺了。」阿花忽地站起來,「這裡設過結界,在我回來之前,不要亂跑。」
腳步聲從他身前踏過,踩過泥土草葉,不久響起若隱若現水聲。林寂目盲已久,餘下四感極為敏銳,不必走出岩洞,就能聽見阿花氣鼓鼓拍水的聲音。
「為什麼不喜歡我!為什麼呀!憑什麼!老娘這張臉走出去多少迷暈他千兒八百個凡人,方圓十來座山的公老虎巴巴跑來我都看不上,真是不自量力!不知廉恥!不知天高地厚!氣死了煩死了真討厭!」
罵罵咧咧的聲音減弱,再就是幾聲重物落水沉悶聲響——氣得往水裡扔石頭?
林寂緊緊抿唇,豎起耳朵捕捉那邊動靜。她洗好了澡,一路邊走邊絞擰濕淋淋的頭髮,涼颼颼水滴落在他的身邊。
「阿,阿花姑娘。」他緊張得結結巴巴,從乾坤袋裡摸出一張嶄新潔白巾帕,高高舉在手裡,「入夜風寒,頭髮不擦乾要害頭疼的。」
「不用。」阿花的聲音像夜風一樣,乾乾涼涼的,「抖一抖就乾了。」
他的手猶懸在半空,任由那張帕子淒悽慘慘隨風飄搖,像一面無人問津的白旗。
「阿花姑娘。」他尷尬地帕子攥回手心,這次口舌順暢許多,「林某還有事情相求。」
「說吧,你還有什麼事?」阿花聽起來不大熱情。
「我……我身上有些冷。」林寂遲疑著說,「恐怕是……是寒毒又——」
「你往前坐一點,離火太遠當然冷。」還沒等他說完,阿花強硬地截斷話頭。這樣下去不行。林寂暗自緊咬後槽牙:「阿花姑娘。」
「又怎麼了?」
「想求姑娘護送林某回陵山派。」林寂咕咚咽了口口水,「我雙目失明,寒毒發作,無法御劍。」
「無所謂,你還有兩條腿。」阿花提醒他。
「路途遙遠……」
「你們陵山派的人呢?用點千里傳音的術法什麼的,叫他們上山接你。」
林寂將雙手按在胸前,半真半假咳嗽幾聲:「在下體弱,一時用不得術法。」
他聽得真切,阿花結結實實嘆了一大口氣,半晌才開口,語聲似有緩和:「算了,索性好虎做到底,送瞎子送到西。天亮我們啟程下山。」
林寂黎明即起,昨夜篝火依稀有微弱火苗閃動,幸好白日陽光普照,不似昨夜寒冷徹骨。他側耳聽聽,阿花鼻息均勻綿長,應是酣睡未醒。
真是荒唐,他忍不住冷笑。
中那勞什子寒毒,算來竟有十餘年。年深日久,以至雙目失明。他好不容易打聽翻斗山有最後一枚炎火丹存世,卻被面前這個張牙舞爪小老虎誤食。
他於求生無望,因此並無怨氣。不料她居然給他喂血,吵吵鬧鬧生老虎崽子。他一介廢人,命薄如紙,哪裡配得做人夫婿。
「你醒了嗎?」
阿花打個大大哈欠,從地上爬起來,捅了捅快熄滅的火堆。
林寂回過神來:「唔,醒了。現在出發嗎?」他邊說邊扶著岩壁站起身。
「先等等。」阿花說,「我去摘幾個果子,帶著路上吃。」
上山容易下山難。一根樹枝,他握後端她執前端,林木草葉間跌跌撞撞穿行大半日,直至金烏西墜,才行到山腳下。
阿花見他臉色發白:「要不先吃個果子,休息休息?」說著摸出幾枚紅紅黃黃果子,林寂猶豫不肯接。
「拿著,吃不死人。」阿花掰開他的手,硬塞給他,自己啊嗚咬一大口,「這可是紫萘結的最甜的果子。她小氣得很,討幾顆果子好難好難。你快吃,吃了長力氣。」
林寂咬了咬唇:「其實我……」
阿花凝眸看他,說:「你是想說昨天那事吧?」方才行走大半日,泄憤似的出一身痛汗,反而靈台清明。大約世人和妖不同,人家偏生不喜她,生氣亦是無用功。於是她大度地說:「沒關係,你只當我沒有提過。」
林寂眉頭微蹙,不自覺追問:「為何要當作沒有提過,昨夜不是……」
昨夜不是很生氣嗎?
「送你回陵山派之後,我們就此別過吧。」阿花咔嚓咬一口果子,汁水四濺,「快吃,吃完好趕路。」
林寂後來一路再沒有說話,阿花猜他平素也是冷心冷情性子,此時話說開後,更加懶得同她虛與委蛇。走到山腳下集市賃來一匹馬,林寂端坐馬上巋然不動,活似一尊銅胎泥金男菩薩。
阿花牽著韁繩偷偷回眸,白綾子布搭在端秀鼻樑上,鬆鬆束著一雙眼睛,其上眉如松墨,棱骨高峻。其下偏生一張豐潤的唇,因著中毒,略略透著白氣。
真是好看,好看得讓人無端生出羞怯,不敢觀視。阿花嘆了口氣,繼續牽馬踢踢踏踏向前。生得再美也不是她的囊中物,不可霸占強求,老虎一向很講規矩。
入夜投宿客棧,林寂自錢袋裡點出幾塊碎銀,摸索著向櫃檯里推:「要兩間上房。」
店老闆頗為難:「這位客官可不巧了,上房只剩一間。您二位是……」」
「一間就一間吧。」阿花急忙說。
這間房她本就沒想進。林寂推門進去,聽不見她的腳步聲,不由得轉身側耳聽她的動靜。
阿花筆直站在門口,沒有動。
「你睡吧。」阿花說,「我在外面找棵樹睡比較好,外面,呃,空氣比較清新。等天亮了,再回來找你。」
屋內沒點燈,光線昏暗,林寂眉頭似乎蹙得更深:「在外面睡,不怕夜風寒涼?」
「不怕啊。」阿花老老實實地說,「我的毛很密實。」
「我不知道床在哪裡。」林寂小聲地說,「你帶我走過去,可以嗎?」
他眼睛看不見,獨自睡在陌生房間裡,動輒磕磕碰碰,確實不安全。阿花把他徑直領到那張床前,將他雙手按在被褥上:「喏,床在這裡。面前三步是桌子,不要磕到腿。」
「我可以打地鋪,你不要睡外面。」林寂反手握住她的手腕,還想開口再說些什麼,忽然悶哼一聲,面色一白,另一隻手緊緊按住心口。
「你怎麼啦?喂,是不是哪裡疼?你先放開我——」阿花嚇了一跳,奈何手腕被他握得死緊,逼她動用一縷妖力才把自己的手搶出來。
「別急,喝點血就會好。」
阿花拉開衣袖,卻被林寂抓住手指。
「不,你別。」他咬牙擠出幾個字,「我忍一忍……」
「這哪能忍,中毒有忍忍就好的道理嗎?」阿花一把將他的手揮下,照著昨天痕跡,復又割出一道深深裂口,硬壓到他嘴唇上,「你快點喝!喝了就好了!」
他搖頭,似乎還想拒絕。她強按住林寂不讓他動,直到感覺氣脈平順身體溫熱,才將手腕撤回去。
「手……」
「過幾天就好。」阿花舔舐流血的傷口,欣慰地拍他的肩,「你睡覺吧,我走了,明天天亮我們就出發。」
林寂喝過她的血,養足幾分力氣,拉住她沒受傷的手,低低地道:「你不要在外面睡。」
「為什麼?」阿花訝異。
「在外面睡不好。」林寂憋了好半天,憋出幾個字,「你睡床,我打地鋪。」
阿花更覺奇怪:「這個地鋪到底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,剛才你就哭著喊著要打他。等到明天,我替你打還不成嗎?」
林寂默了一默,道:「打地鋪,就是睡在地上的意思。」
阿花也默了一默:「你說話真難懂。」
林寂立刻道歉:「對不起。」
阿花爽快地接受了。
3.白狐
她還沒睡過凡人的床呢,乍一躺下來,又軟又暖,像躺進軟綿綿的雲朵。她一開心就愛打滾撒歡兒,用頭蹭來蹭去,滿床被褥被她滾得亂七八糟。
「太舒服啦!」阿花心滿意足,把臉埋進軟軟的枕頭裡,咯咯直笑。
沉迷睡床的後果,就是阿花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還沒起來。都怪自己一時心善,攬下這樁差事,昨天又趕路又放血,累得不輕。越睡越困,越困越想睡。她許久不醒,林寂猶豫再三,小心湊到床前聽她的呼吸。鼻息均勻深長,應當沒什麼大礙。
阿花最後是被餓醒的,沒覺察滿床被子擰在身上裹成大蠶蛹。剛要坐起身去找吃的,兩條腿結結實實捆成麻花,咚地一聲摔下床。老虎骨壯筋強耐摔打,這一下子不至於疼痛痛,頂多砸得頭腦清醒。她艱難地從一團被子裡扭出來,林寂不在房內。
阿花捂著咕咕大叫的肚子,里外轉悠三圈兒,最後在客棧門外找到了他。午後太陽溫暖熱烈,他一襲白衣坐在破爛掉漆木凳上,像一塊遺世出塵,千年不化的寒冰。美還是美的,只是太冷冽了些。
「喂。」她飢腸轆轆,不耐煩說話,「我醒了,走吧。」
一路上他騎馬,她牽馬。肚囊空空,吹拉彈唱正熱鬧。馬也趕著犯脾氣,氣得她揚手就是一巴掌,馬兒不安地嘶鳴起來。林寂聽見動靜,問是怎麼回事。阿花鬱鬱寡歡踢路邊石子,悶聲悶氣:「沒事兒,我煩。」
過三個村鎮,就離陵山不遠。馬兒著實可憐,生受阿花半日無名火,尥蹶子不願再動。
「不拴馬,馬會跑走的。」林寂輕輕地說。
「有我在,它不敢。」阿花放馬走開啃食青草。自己仰天躺下,眯起眼睛看雪白雲團黏在晶藍天空上,飄飄忽忽。
「雲彩,是什麼味兒的。」阿花吮著爪子尖兒自言自語,「涼涼的?還是軟軟的?」
「雲騰致雨,露結為霜。雲就是雨水的味道。」林寂說。
聊以充飢香甜幻夢瞬間破碎,她氣惱地直瞪他,想到他看不見,又撮起幾個鬆鬆的土塊兒砸到他袖子上,雪白衣袍隨即印上三兩點棕褐印痕。
林寂偏了偏頭:「你是不是餓?」
阿花滿肚餓火,沒好氣地嗆他:「對,我現在餓死了,你自己回陵山去吧。」
林寂被她沒頭沒腦搶白一通,並不生氣,自顧自從乾坤袋中摸出一小袋糖果:「先墊墊肚子。」
「糖吃不飽,還是你留著吧。」阿花憂鬱地把他的手托回去,「我們妖吸食天地靈氣。凡人多的地方濁氣深重,靈氣自然稀少。或者你有什麼山參黃精靈芝石斛之類的,那個我勉強吃得慣。」
她說完懶洋洋地翻了個身,肚皮緊貼柔軟潮濕的土地。此地昨夜下過雨,空氣中瀰漫淡淡泥腥,久久不散。讓她想起從前窩在翻斗山的山洞裡,成日無所事事,只知聽雨嬉鬧的日子。
馬兒吃夠青草飲足溪水,腳程快上許多。天色剛擦黑,遠處陵山高低起伏山影已然清晰可見。
林寂側耳聽了聽,笑道:「到了。」
不必他出言提醒,阿花覺察得出,陵山四周禁制極森嚴。她還沒未曾走到山腳下,手腳已經微微發麻。
「你能自己回去吧?」她轉頭看向林寂,「再向前,便不是我能踏足的所在。四根竹簡你仔細收好,倘若往後再出變故——說好了,我不負責。」
「那你呢?」林寂似乎對她所說的並不大關心。
「我?」阿花爽快地笑起來,「找點東西吃,然後回翻斗山。」她從懷裡掏出那枚金鈴,借黃昏餘暉,認真端詳其上古樸的花紋。紋路古奧神秘,暉光中熠熠流華。
「這個我不要,還給你。」她一揚手,將金鈴拋回他懷中,「我錯吃炎火丹,卻也幫你尋回竹簡,放血救命,護你回山,一來一往就算扯平了。我們老虎生死,一半聽天命,一半靠自己。如若將來被天師所擒,是阿花沒有本事,與你和這鈴鐺都沒有干係。」
林寂攥緊拳頭,沒有說話。
阿花步步後退,身影幾乎消失在遠處大路盡頭。她忽然聽見身後狼狽腳步聲,那把冰雪一樣的嗓音,呼喚她的名字。
他大約慌慌張張地從馬上跳下,跌了許多次跤,雪白袍角滿是泥水印記。
「還有什麼事?」阿花板著臉回頭,「我不記得你還有東西落在我這。」
「沒有——」林寂長出一口氣,「我請你吃東西,陵山後山全是靈草……」
「我是妖。」阿花打斷他,「你們陵山上的捉妖師滿山跑,為吃幾株靈草搭進一條命,你當我傻?」
他向她攤開手,手心赫然躺著那枚金鈴:「有我護著你。」他急急地補了一句,「我會護著你的。」
「我不需要你護。」阿花不忍心下手,只得耐著性子解釋,「炎火丹我吐不出來,否則我剖腸刮胃也要還你。倘若你心氣難平,咱們挑個僻靜山頭打一場,誰贏聽誰的。但你眼睛不好使,我贏,勝之不武;我輸,丟的是虎族顏面。不如你我和和氣氣就此別過,你覺得怎麼樣?」
昏黃暮色中,林寂面色看不大真切。他的嘴唇抖顫半日,卻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。趁他不察,阿花頭也不回跑走了。
她不著急回翻斗山,而是爬上山頂,眺望四周山川形貌。凡有山水環抱,峰巒迭嶂連綿不絕,地下必伏靈脈。陵山派所居陵山,為諸山中最高一脈。大河蜿蜒曲折,流經山麓,如玉帶環佩,乃是靈氣最盛之處。阿花退而求其次,去尋靈氣不太旺盛的所在。那裡亦不乏靈草果實,無非滋味酸澀,生長緩慢。耐性子多找一找,總有收穫。
山風森森,寂寥無人。她就地一滾化作原形,沿路攀爬聞嗅。最後找到一片背陰山坡,扒開泥土,露出幾根白生生根須。她用前爪靈巧地接連挖出三四根山參,抖抖泥土就往嘴巴里填。山參甘甜汁水順著喉管流向全身,肚子終於停止咕咕大叫。
「呦,哪兒來的小老虎。」
阿花悚然回頭,說話的卻是一隻五尾白狐。一雙火灼金瞳,眉心紅蓮赤印。周身妖力磅礴,隱隱泛著赤金。狐乃上古靈獸,多居於青丘之國、塗山之巔。三百年前,翻斗山上最後一隻銀狐渡過劫雷飛升。自那以後,她就再沒見過狐狸了。
「我,我叫阿花,是翻斗山來的。我肚子餓,吃點東西就走。」阿花小心翼翼舉起一隻前爪,不敢輕舉妄動。對方收斂氣息,悄無聲息靠近。而她竟無半分察覺,可知修為不知比她高出多少。
白狐嗤笑一聲,搖一搖身後毛蓬蓬狐尾,繞著她來回走了兩圈:「小小年紀,生得倒不錯。」說罷爪尖凝一縷金氣,在她頭頂輕輕一按,硬生生將她的人形點了出來。
狐族好相貌,九州四海人盡皆知。赤狐嬌嬈,白狐清婉,玄狐冷魅。昔日人皇帝辛寵愛妲己美色,至於世人議論蘇氏女乃九尾狐化身降世,狐媚惑主危害社稷。後世殷商為岐周姬發所滅,未嘗無有妄言非議之過。
他越過萬丈滄海桑田,見過無數花開花落。小老虎即使放在歷代狐族中,尤可稱一句姿容姝麗,艷絕於眾。
「我方才見你在陵山腳下流連,那地方尋常妖類去不得,你不知道?」
阿花怯生生看著他,不忘飛快地把剩餘幾根參須抿進嘴:「我之前在翻斗山上救下一個瞎子捉妖師,中了毒半死不活。我錯吃了他的藥,他一時半會兒連坐直了都難。我一想不能讓他天天賴在山上,索性把他送回來。」
白狐半眯眼睛,不咸不淡地說:「怪道模樣長得好,全是用腦子換的。倘若那瞎子居心叵測,以己為餌,在陵山附近布下天羅地網,你怎還有命在這裡,大搖大擺挖我的靈參。」
阿花熟練地動手摳嗓子眼:「我吐出來還你!」
「罷了。」白狐說,「我嫌噁心。」
阿花心虛癟癟嘴,白狐說話夾槍帶棒,細細想來確然有幾分道理。
「謝謝你呀,我從沒和人打過交道,以後一定小心。」她小聲道謝,目光溜到白狐眉間紅蓮印記,「這是什麼,怪好看的。」
白狐正點數她吃掉的靈參,聞言瞥她一眼:「多大了?」
阿花掰著爪子數數:「五百一十二歲。」
「年歲小,自然不知前事。唯有歷代妖王血脈,才有額上印記。當今妖王是一條四腳燭龍,名不夜闌,居於離水之東。在他之前上一任妖王,是我父親。」
阿花吃驚兜住下巴:「那你多大,幾千歲還是幾萬歲?」
白狐道:「太久,記不清了。你一共吃掉八根靈參,順帶刨斷許多根須。念在你年紀小爪子笨的份上,可以不計較。我明日給你參種,這八根參你要原樣種出來,才作得數。」
他順手拍了拍她臂上傷痕,阿花疼得死命抽氣兒。
「自己劃的?」
阿花老實巴交:「我放血給瞎子捉妖師喝,他中了毒,太可憐了。」
白狐抹平泥土,頭也不抬:「你什麼時候也中中毒,興許能把腦子毒得好使些。」
阿花歪著頭,突然問道:「狐狸哥哥,不,狐狸前輩,你化成人身是什麼樣子呀?」
白狐一雙吊梢狐狸眼結結實實瞪她:「乖乖找個山洞調息,不該問的少問。那八根參合起來比你老虎祖宗年紀都大,小心消受,不然明天經脈氣血逆流,疼不死你。」
4.上山
吃參容易種參難。土坑不能挖得太淺,也不能太深。埋下參種後,每個時辰滴注七七四十九滴陰陽水。制陰陽水又有旁的講究,須在頭天子時煮陰水,次日午時煮陽水,半陰半陽攪在一隻桶中,才能拿來澆參。
阿花起早貪黑煮水澆參,困得身上的毛都掉了好幾把。她臂上的傷早就好了,白狐嘴上罵得難聽,第二日就尋來治傷草藥,毫不留情把她拍醒,一掌將藥末按在傷口上。阿花疼得尖叫蹬腿,白狐涼涼地垂下眼皮看她:「吃點苦頭,下次長記性。」
靈參小小綠芽探頭探腦鑽出土的那天,是她下山的日子。阿花牢記白狐囑託,迂迴行進,繞遠下山。她走著走著,半路還撿到一隻被捉妖師打傷後腿的小灰兔,癱著流血的後腿哀哀哭叫,好生可憐。
聰明如阿花,自然不會貿然惹出動靜自投羅網。她把小灰兔妥帖揣在懷裡,隱蔽身形,輕捷爬上一棵高樹,四處眺望探查。活該她與捉妖師有緣,不遠處竟是林寂與三四個陵山派弟子圍篝火而坐,身穿統一天藍色校服,有說有笑。
既然能上山下山,身體應當沒有大礙。阿花鬆了口氣,身上幾道口子沒有白劃。
小灰兔在她懷中拱來拱去,自衣襟里探出毛茸茸的小腦袋,粉鼻頭一聳一聳,圓溜溜黑瑩瑩大眼睛盯著她看。阿花撓撓小灰兔耳朵根,悄聲道:「他們是附近的捉妖師,遇見要躲著走。」
她輕手輕腳下樹跑遠,確認四周安全,方把小灰兔從懷中捧出。兔子後腿流血已經止住,留下一對空空血洞。她仔細洗凈兔毛糾結黏連血污,找來幾棵止血草藥咬碎,敷在傷口上。
「腿骨會自行長合,傷口不要碰水,過幾天就好了。」她從衣兜里摸出之前白狐送她的靈參。她很珍惜地一次只啃一點點,眼下不多不少只剩半根。她把僅剩的半根參洗涮乾淨,掰作一大一小兩截,小塊揣進衣兜,大塊推到小灰兔面前:「這是很厲害的前輩種的參,吃了傷口好得快。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,我下山去了。」
小灰兔戀戀不捨,爪子扯住她衣角。阿花三兩下沒拉脫,於是把兔子抱起來,揚手變出一枚虎牙,化為一隻小小金圈,戴在灰兔頸上。
「虎牙驅邪避凶,裡面有我的妖力。之後再遇到危險,可護你一命。」她說罷,忍不住把臉埋進小兔子暖融融的肚皮,蹭來蹭去,「別的兔子見我就跑,怕我怕得不得了,只有你不怕。」
小灰兔溫馴的黑眼睛望著她,毛茸茸下巴蹭蹭她的手指,十分依戀。
「你願意跟我回家嗎?」阿花興致勃勃地說,「我家住在翻斗山,靈氣旺盛。你已經辛苦結出妖丹,不如跟我去翻斗山住上幾年,說不定還能化形。你的毛毛又軟又好摸,化成人形一定很漂亮。」
她,喜歡漂亮的?
小灰兔勾住她的衣袖,鄭重點頭。
出趟遠門,救起一個捉妖師,結識一位白狐前輩,還帶回一隻小毛毛兔,當真不虛此行。阿花美滋滋地把小灰兔安置在翻斗山景色最美的角落。清晨看山頂靈霧縈繞,紅日初升,在瀑布底下沖冷水澡,別提多爽快了!
她特地縫一隻皮口袋,系好背繩。白日出門將小兔子揣進皮袋,比塞衣襟里方便得多。她吸取天地靈氣修煉,小灰兔就在一邊啃食靈果靈草。她化為原形下河沐浴,小灰兔就乖乖趴在潮濕掌心,四肢伸展,攤成一張兔餅。
山中不知歲月長。那天晚上,阿花做了一個夢。
她夢見一個少年。
四周霧氣氤氳,他從遠處緩緩走來,在她腳邊停駐。幾聲清脆銀鈴響,視野漸漸清晰。少年一身紋繡黑衣,滿頭長髮打成辮子,右耳戴一隻鈴鐺耳墜,頸戴銀龍項圈,腕有金環。眉眼艷冶桀驁,如利刃纏花,她卻不覺害怕。
因為那少年笑著,摸了摸她的頭。
阿花猝然睜眼,身側空空蕩蕩,小灰兔不見蹤跡。
她滿山遍野足足找了三四天,連脾氣最好的忍冬都忍不住開口:「一隻兔子,跑了就跑了,何苦瘋了似的滿山刨土。」
阿花一屁股坐進土坑,賭氣拿手背抹臉上的泥:「普通兔子都怕我,跑得遠遠的。只有它願意讓我揉毛,陪我睡覺。我想給它起個名字,可是還沒等我想好,它就不見了……」
「我的好阿花——」忍冬綠葉搖搖擺擺,環住阿花肩膀,「天地生靈萬物,自有聚散離別。或許小灰兔離開你,會過上更好的生活,說不定你們將來還有重逢的一天。不要傷心啦,忍冬姐姐給你穿一串頂頂漂亮的花項鍊,好不好呀?」
忍冬花項鍊穿到一半,陵山派的人上山來了。
阿花嚇得一溜煙兒爬上樹,差點薅掉忍冬一大把葉子。
來人是個五大三粗的黑臉大漢,身穿陵山派校服,腰上不佩劍,也不曾攜帶法器。他收住腳步立在不遠處,客客氣氣一抱拳,道:「在下陵山派邱子寧,請問姑娘,山中可有一位名喚阿花的虎妖。」
阿花一驚:「你找她做什麼。」
黑臉漢子面上浮出一層憂慮:「實不相瞞,在下師弟林寂身中寒毒,性命攸關。懇請虎妖姑娘救我師弟一命。」
阿花想了想,轉而問道:「為什麼要找阿花,你們沒有能治他的藥嗎?」
黑臉漢子忙道:「有是有,只是小師弟近日鎮壓一隻千年大蟒時,不慎被它咬傷,勾動寒毒發作,他常吃的藥物竟都無效用。我們偶然聽得他昏迷時囈語,才一路尋到此處,想碰碰運氣。」
阿花仍舊不放心:「你們打妖殺妖,還要請妖治病,我怎麼知道你們真心還是假意。」
黑臉漢子搖頭道:「祖師有訓,妖分善惡。陵山弟子鎮殺作惡妖魔,也護佑世間生靈。那位阿花姑娘救下小師弟性命,想來定是心存善念的妖,我陵山派自當以禮相待。」
「口說無憑!」阿花反駁,「我聽說人都很會說謊的,你面不改色心不跳,若是撒謊騙人怎麼辦。」
「這個好說。」黑臉漢子從乾坤袋裡掏出一塊木牌,雙手奉上,「此乃千年雷木,不論誰捏碎此木牌,如同掌握縮地成寸之能,即刻到達心中所想之地,且任何禁制陣法都無法干擾。如姑娘認識阿花,請代我將這塊木牌交給她。師弟危在旦夕,陵山派誠心請她救人,並無他想。」
危在旦夕,那個人要死了?阿花的心久違地高高懸起。
「好,我跟你走一趟。」她理理身上的粗布裙子,利落地跳下樹,「我就是阿花。」
5.解毒
「大師兄。」屋裡的窗戶半敞,林寂倚窗而坐,語調不急不緩,「我聽他們說,今早山腳禁制撤了。究竟出了什麼事,如此大陣仗。」
人倒清醒,只是中氣不足,聲音虛浮無力。
「是我。」阿花搶前一步,乾乾脆脆地說,「聽說你病得快斷氣,你師兄特來請我救命。還不是本姑娘心善,你要是嘎嘣死了,我之前辛苦救你,還不是白費功夫。」
林寂聽見她說話,居然強掙著起身:「阿花?是阿花嗎,真的是你?」
阿花出手迅猛,像摁倒落單小羊羔一般,一手將他摁回床上:「躺著別動。」
她凝出一束妖力,探入周身經脈循行一個周天,立刻發現癥結所在。
「是不是一會兒渾身發冷,一會兒又發熱?」
林寂老實巴交點頭,這會子人病得頭沉骨軟、體酥面紅,一副任君欺凌的模樣。要是撂在荒山野嶺,早被遠近幾百里好色之徒吃干抹凈,骨頭渣子都不剩。
邱子寧急急發問:「阿花姑娘,我們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,儘管開口。」
阿花取針刺破林寂手指,用力一擠,將朱紅血珠卷進口中嘗了嘗。
「是蟒妖的毒,恰好與他體內積存寒毒相斥相抗。若是換做體質強健之人,還是個以毒攻毒的好法子。可惜他身底子太弱,恐怕毒沒攻完,人先耗死了。」
「怎會有毒?!」邱子寧黑麵皮嚇白了幾分,「銀翼蟒分明無毒。」
林寂悄悄抽回手指,耳垂紅得滴血。
阿花抓著腦袋,奮力回想:「蟒妖屍身還在嗎?如果尾尖上有幾圈紅色鱗片,便是銀翼蟒與火環尖蝮交合而生的,火環尖蝮有毒。」
邱子寧忙叫人去看,屋內一時只剩他們兩個。
誰也沒說話,恬靜柔軟的風吹進來,花香盈室。窗邊有株藍花楹,樹幹高大粗壯,滿樹花開得極盛,如同大團淺紫雲霧漂浮空中。
「你好,你——叫——什——麼——名——字——呀——」
阿花雙手搭喇叭,趴在窗邊和樹打招呼。
林寂撐著身體坐起來,笑道:「它沒開神智,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。」
「怎的還呲著牙笑。」阿花板著臉教訓他,「中毒又不是好事。」
「你願意見我,就是好事。」
他有一把溫軟嗓音,像春日裡和煦的湖水,不疾不徐,托出滿天波光雲影。阿花看著他,心裡咚咚急跳。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她我了半天,沒我出個大概,「我教你師兄解火環尖蝮的毒,然後我就走啦。之後死活隨便你,反正不要跑來麻煩我。」
「炎火丹的事,我沒有告訴別人。」林寂輕聲道,「莫要同師兄他們坦白太多。我怕他們得知此事,會趁我不在,對你動手。」
阿花很是驚奇:「不可能吧!你師兄看著不壞,還給我舀山泉水喝呢。」
林寂語聲平和:「人心隔肚皮,不要輕信。」
阿花聞言,揪住眉心一點薄皮,很是苦惱:「這個不能信那個不能信,真麻煩。我乾脆連你都別信。」
林寂抿唇皺眉,小聲辯解:「我不是那個意思……」
他雙眼看不見,一時情急伸出手來。指骨細長,指尖微微點泛柔嫩的粉。皮肉凌空一照,白得近似透明。這麼文秀一隻手,倘若抓空,沒得叫人惋惜。阿花眼睜睜看著,沒有躲閃。
都說病中沒力氣,握她手腕倒是握得緊。
「你信我,我不想害你。他們強請你來,非我本意。此事一過回山去,再不見我……也好。」他心裡難過,話說得急,臉色驀地一白,人就受不住喘起來。
阿花來時篤定心思,這會子卻從裡到外酸軟透了。她在山中是百獸之王,翻斗山上修為比她低、年歲比她小的比比皆是。護一方水土平安,全要仰仗她。這人病得像水泡爛朽樹根子似的,還一心保全她的安危。正當時,邱子寧捧來割下的蟒妖尾尖請她過目。如她所言,確實生著幾圈紅色鱗片。阿花心裡有了尺寸,大方使喚起人來。
「大紅蠍子五十隻,大癩蛤蟆五十隻,再要蟒妖屍身一塊五寸見方骨頭碾作細粉,合無根水七斗,與井口泥、灶心土各三斤和成泥巴烤熱,敷額頭胸口肚臍腳心。蟒妖的整副肝腎摘下熬湯,一天給他喝三碗。」
陵山派頗重視這個小師弟,連帶她一同沾光。她立在門口發話,當即有人吆喝剔骨、生火、搭灶,井然有序。解毒藥並非片刻熬得,林寂冷得上下牙打架,右手隱在袖中死死抓她的手。阿花覺得人多不好,又不敢用力掰扯,傷自己爪子,得不償失。
一人一虎袖底暗暗較勁。好巧不巧,叫路過的邱子寧看個滿眼。他暗中擰了擰眉,端一盆黃泥走進門:「髒活不勞姑娘動手。天色已晚,姑娘請去客房歇息。」
阿花不疑有它:「那我走啦,你睡覺不要把泥巴蹭掉。」
「好,知道了。」林寂笑道,「明天見。」
小虎妖輕快的腳步聲一路跑遠,林寂回頭道:「有勞師兄,我自己來就好。」
話語間十二分客氣疏離,簡直和方才判若兩人。邱子寧咬牙,仍舊做出一副溫柔腔調:「你自己來不方便,還是師兄幫你吧。」說著作勢掀他的衣襟。
林寂動作極快,單手制住邱子寧右臂,沉聲道:「林寂感念師兄千里求救之恩。然而我一早便表明心跡,我對師兄,唯有同門情誼,還請師兄勿要糾纏。」
秦知月不放心自家師弟,臨睡前又去探望,恰逢邱子寧推門而出。秦知月見他滿面慍色,心中一跳。
「這是怎麼了?臉色這麼差。」
邱子寧不搭話,半晌搖了搖頭:「師姐,我明日要下山去了。師尊坐化前,只來得及將娑羅鏡凈化一半,這事總要有人去做。」
秦知月微微蹙眉:「娑羅鏡的事不是一日兩日了,平日裡自有旁的師兄師姐幫忙看顧,為何突然下山?你同我說實話。」
邱子寧重重吸氣,再吐氣:「我看不慣虎妖。」
秦知月一怔,隨即將他拉遠些,肅聲道:「她是小師弟的救命恩人,你可以不喜歡她,但絕不能行恩將仇報之事。」
「師姐也向著那虎妖?!」
「我向著誰重要嗎?你心中是偏是倚,你自己明白。」
慘澹月光下,邱子寧臉色比霜雪還白上三分:「在他身邊的,本就該是我。」
孽緣呵!天地悠悠,只為情之一字苦。秦知月撐著額角,竟不知如何應對。
「他不領你的情,你何必一廂情願呢。」她正費力勸解,腰間乾坤袋中傳音符亮起。她忙拍了一把邱子寧,示意他不要說話。
傳音符那頭,是林寂的聲音:「師姐,你現在有空嗎?」
秦知月忙道:「有空,怎麼了?」
林寂的聲音含著些清潤笑意:「阿花去睡覺了,勞煩師姐代我去看看,她還有什麼需要。再帶幾床被褥,她睡覺不穩當,愛踢被子。」
邱子寧面色晦暗不明,秦知月連連應聲:「知道了,我一會兒就去,你身上好些沒有?」
林寂輕聲說:「好些了,多謝師姐關心。」
傳音符藍光漸漸熄滅,邱子寧雙眉緊皺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。
阿花頭天夜裡睡了好覺,次日凌晨即起,痛快吸食一通山中靈氣,煉化運行七七四十九周天后,頓覺經脈充盈,內丹微微發燙,仿佛功力有所進益。
那就,打一個試試?
她尋到一處空曠地界,凝聚周身妖力化為火球,直直向天拋去。隨後五指成爪,凌空一抓。剎那間平地驚雷,流炎四散。驚起不少陵山派弟子,滿山奔走相詢。
「什麼破動靜?煉丹爐又炸了?」
「聽著不像,而且這時候沒人開爐煉丹啊。」
「難不成是妖邪私自上山?」
「前幾日山下獵妖法陣盡數撤去,說是稍作調整。此時定然有妖邪趁機做祟!快!隨我上山探查!」
阿花聽到這裡,連忙控制火焰悉數落回掌中,一溜煙跑去找林寂。
「我方才聽得聲響,猜到是你所為。」林寂一貫雲淡風輕,沒有責怪她的意思,「不曾傷人吧?」
「沒有沒有,我朝天上打的。」阿花不好意思地笑笑,「就是聲音,有那麼一點兒大……」
「那就好。」林寂放下手中藥碗,「他們找不到聲響來源,自會散去。」
「直接說是我乾的不好嗎?反正沒傷人沒打壞房子,不怕人來問。」
林寂搖頭:「你在我這裡,越少人知道越好。」
阿花知他好意,也不辯駁。再觀氣色,比昨日好上許多。大約有三五日光景,蟒妖之毒盡除,她就能安心回翻斗山,撩手不管這門子破事。不過,眼下還有更重要的,亟待解決。
「喂……」她看看四周無人,湊近和他咬耳朵,「竹簡上的字,你是不是沒有和別人提?」
他刻意隱去炎火丹一節,竹簡必然沒有理由現世,解毒更是無從談起。林寂卻一副無所謂模樣,渾然不當回事。
阿花簡直恨鐵不成鋼。凡山間飛禽走獸,自降生那日起,無一不是將性命懸在喉嚨,格外謹慎小心。但凡有一絲機會,都要苦苦掙扎,為此缺耳、瞎眼、斷腿的比比皆是。他明知解毒出路,仍放任自己香消玉殞,豈不太過可惜。她頭回生出惜殘紅、悼落英的心緒來。
阿花痛心地直拍他肩膀:「有毒不解,天天耗命是好玩的嗎?」
她之前不曾與凡人打過交道,下手不知輕重。林寂生受了她幾巴掌,方道:「屋後空地上,有我閒來無事種的靈草。若是合你口味,可以采來吃。」
不吃白不吃!阿花見林寂顧左右而言他,懶得理論,自顧自翻窗出去大快朵頤。
林寂側耳細聽,顯然阿花在靈草堆兒里吃得歡暢,遂定下心神,倚在枕上長出一口氣。他並非不珍重性命,他比任何人都想活。他曾是陵山派天資最高的弟子,祖師仙逝前將衣缽盡數傳與他。若非寒毒侵擾,他早已坐鎮一派掌門。幾年前毒性不猛烈時,他翻遍世上所有醫藥典籍,訪遍名山古剎,只為找尋解毒之法。後來打聽到翻斗山地宮尚有炎火丹存世,他好不容易燃起希望,又被兜頭澆滅。
陰差陽錯,命運使然。他失卻解毒機緣,結識阿花。然而竹簡字跡殘缺不全,不知劑量和煉製方法強煉丹藥,與毒無異。百般鑽研努力,到頭仍舊一場空。
這副皮囊還能支撐多久,無人知曉。但他勉力支撐,對外守口如瓶,至少能保住虎妖一條性命。
不枉他平生夙願,以一已之身,回護世間太平。
6.交手
阿花甩開腮幫大吃大嚼,滿腦子想著如何將林寂拐下陵山。她的血可以暫保他性命,竹簡字跡不全,不妨四處周遊查問尋訪。未至絕路,總有轉圜之機,好過終日鎖在床上等死。她不想放棄,更不想林寂放棄——權當為留住這張臉。努力救活他,事後常常觀賞,是樁一本萬利好買賣。美人平白無故死了,再尋一個與之比肩,不知有多難。
她想著想著就笑。前幾日打陵山腳下過,遙遙聽了一耳說書先生講皇帝好色誤國。上下嘴皮一碰簡單,好色豈是易事。既要跑東跑西,又要百般籌劃。
「麻煩死了。」阿花半開玩笑自言自語,「要不以後不好男色,改好女色吧?可我對女色沒心思。萬一姑娘想跟我生個崽子——兩個姑娘好像不能生崽子——到時候我扒在男人身上不下來,白叫人家難堪。」
她權衡再三,一拍大腿:「好男色就好男色吧,大不了辛苦點。」
阿花打定主意,便縱身一躍蹲在他窗邊,大喇喇問道:「你幹嘛呢?跟你說個事。」
林寂聞聲抬頭:「吃完了?」
阿花忙道:「吃完了吃完了,有個能醫你的法子聽不聽?」
林寂道:「但說無妨。」緊接著似是想起什麼美事,垂頭微微一笑,阿花納罕道:「笑什麼?」
「沒。」林寂聲音漾起笑意,「太可愛了。」
「沒頭沒腦。」阿花嘀嘀咕咕,「你要不要跟我下山?竹簡開頭不是說蜀中眠花道人,那咱們就去蜀中,打聽打聽這個眠花道人的來歷。」
「眠花道人乃蜀中青雲觀觀主,六百年前溘然長逝。一生未娶,無兒無女。」林寂以手支頤,平靜地說,「我數年前曾造訪蜀中青雲觀,眠花道人生前遺物依他心愿,永久封存。我當時孤身一人抱病前往,不便追問。直至離開蜀中,也未知曉其中一二。」
「我和你一起去,蜀地山多妖多,一定有辦法。」
林寂猶豫再三:「你當真要與我同行?路上諸多艱難曲折,恐怕無端帶累你,反是我之過錯。」
阿花正待開口,聽得門外有人笑道:「阿花姑娘在嗎?來試試新衣裳。」
「知月師姐!」她歡歡喜喜跳起來開門。來人是個長眉秀目年輕女子,頭戴蓮花冠,作坤道模樣打扮。手裡大包袱打開來,各色衣裙水一般流淌而出。
「都是上好冰蠶絲織的,刀割不破。」秦知月一件件抖開,往阿花身上比劃,「紅衫明媚,黃裙俏麗,紫裙溫婉,可真是美人好打扮。」
林寂一旁默默聽著,語調不自覺溫軟幾分:「師姐好偏心,好衣裳給她不給我。」
秦知月佯怒道:「你小子多少箱新衣裳不是我做的,三頭六臂都未必穿得過來。阿花姑娘治病辛苦,還不許做幾件衣裳穿。」
「裙子他也沒法穿呀。」阿花冷不丁接茬。
秦知月聞言,拍手大笑起來。
三日後,林寂蛇毒已解,漸漸下地走動。陵山派眾人見林寂病情有所好轉,紛紛送來謝禮感謝她。不過那些金銀財帛珍寶法器,阿花不敢收,畢竟是捉妖師所有物,不曉得其中門道。萬一不小心自己捉了自己,豈不貽笑大方。
眾人見她治病救人分文不取,皆對她欽佩不已。
「我不敢收報酬,他們還以為我多高尚呢。好一通亂夸,從南山夸到北山。」阿花揭下干泥巴塊,砰地一聲扔進桶里。
「妍皮不裹痴骨,你當得起。」
林寂最近總說些她聽不懂的話,她追問其中意思,他卻微笑不語,只說日後就懂得了。阿花懶得糾纏,拎著盛滿干泥塊的木桶一腳跨出門去。她想去後山采些止血消炎草藥。如果林寂答應去蜀中,沿途少不了割肉放血,事先有準備總好過兩手空空。
「我找了你許多日,你倒清閒。」
頭頂忽然響起一道聲音,阿花嚇得險些一拳鑿在他臉上。
「狐狸前輩!」阿花驚喜地大叫起來,「你怎麼上陵山啦?」
白狐矜傲地自樹上一躍而下,五條狐尾無風自動:「這話該我問你。你長本事了,在陵山賴著不走。跟捉妖師廝混,嫌命長?」
「沒賴著不走哇,我打算明天下山。」阿花坦誠地說,「他們將山下獵妖法陣撤去,專程請我來給人治病,還送我一塊瞬移木牌,捏碎它身隨意動,能行千里。我看他們的確像著急救人,就答應上山了。」
「救誰啊?」白狐眼梢一挑,「救那瞎子?」
阿花老實巴交地點頭。
白狐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笑,一張媚秀狐面湊上前,將阿花從頭到腳打量個遍。頃刻間薰風陣陣,異香撲面而來。恰似香檀,又如嘉果,壓倒百花芬芳。阿花忙抽搭著鼻尖兒聞嗅,不知不覺頭頂心微微一熱,一股熱流自上而下貫入身體。
「幸好無甚大事。以後莫要太溫和,有的人管不住自己的心。」白狐收回法力,淡淡地說。
阿花沒懂他的話,懵懵懂懂張著嘴巴。
白狐順手將她下巴兜回原位:「明日下山時,向四面林中吼一聲,我便知曉了。」
「我怎麼吼哇,前輩你有名字嗎?」阿花朝白狐漸行漸遠的背影喊道。
白狐沒有回頭,柔軟蓬鬆毛髮在風中飄舞。忽有一枚綠葉打著旋兒飛來,阿花捉在手中展開一看,上有金書兩字。
蘭、濯。
是他的名字。
阿花實沒想到,林寂一向少言寡語,這回卻如此好說話。她真想敲敲他的天靈蓋,問問裡頭是哪個霸他的靈竅,奪他的身舍。
秦知月忙著打點行裝,見阿花雙手空空,專程送她一隻乾坤袋。袋口繡一隻搖頭擺尾、憨頭憨腦的胖老虎。
「要緊東西裝進去,隨時拿出。我們平日裡用的各類法器符篆,都放在裡面。」
倘若不小心丟了袋子,豈不白費工夫?阿花心想。
她出身山林,一向單純不矯飾,心中想什麼,臉上便掛著什麼。秦知月拍拍她的手背道:「正因如此,乾坤袋非主人不得解開。即便不小心遺落了,也是打不開的死袋子一隻。」秦知月教阿花催動妖力,乾坤袋妖氣流轉,表層漸次泛起一抹淺淺的紅。
林寂收拾好行裝,循聲尋來。秦知月打趣道:「你既隨他喚我一聲師姐,將來須得喚一輩子才行呢。」
阿花困惑地抓抓腦袋。她頭先只認得林寂,林寂叫她師姐,她跟著照葫蘆畫瓢。
「為什麼啊?」她問。
秦知月於是長嘆一聲,將阿花往林寂身邊一搡,笑道:「我這會說了你大約也不懂,下山去吧!」
下山路徑林寂比她熟悉,他雖目不能視,卻比健全人更熟悉山中一草一木。有幾處地勢險峻,他特地停步伸出手來,想搭她一把。然而阿花先他一步,縱身一跳,輕輕巧巧躍下陡坡,還扯開嗓子大呼小叫:「快走哇快走哇,你傻戳著幹嘛?」
風兒蕭瑟地吹,林寂立在原地,無言以對。
阿花身手矯健,與林寂一前一後,不到半個時辰下到陵山山腳。林寂同一個守山弟子耳語幾句,那弟子點點頭,向天打了個墨綠印記。
「已經說好了,我們離開之後,獵妖法陣重啟。」
阿花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:「你大師兄呢?怎麼這幾天一直不見他人。」
林寂面上神情凝滯一刻,阿花貪看沿路景色,亦不曾仔細研讀他的神情。
「大師兄有要事在身,前幾日下山了。」林寂揀些能說與她聽的,好在阿花忙著撮起嘴唇逗鳥兒,並不十分在意。
「唔,我有個朋友在附近,等下要招呼他一聲。你放心,我吼一嗓子就走。」阿花答非所問。
林寂不由得疑問:「你在這還有朋友?」
「那是自然啦。」阿花笑眯眯地答,「老虎怎會沒有朋友呢?你就是我的朋友啊。」
風兒酸澀地吹,林寂抿緊嘴角,無言以對。
阿花沒理會他突如其來的沉默,反正他一直少言寡語。她衝下山坡,手腳並用爬上樹頂,向四周無邊無際醉人蒼翠大喊:「蘭——濯——我下山啦——」
身側一片安靜,反而被她甩在身後的林寂,快步側身,堪堪躲過一擊。他不甘示弱,反手打出一張符篆,二人就地纏鬥起來。
阿花聽見打鬥聲起,拔腿往回跑。只見林寂與一個通身白衣年輕男子打得你來我往,不可開交。漫天法術波痕,符篆一張接一張爆響。阿花不敢輕易上去勸架,躲在一塊山石後窺探。
白衣男子法力高強,攻勢越發迅猛,足見方才起手留了力的。林寂雖化解得開,看勢頭並不輕鬆,且手邊符篆愈用愈少,不得不減弱攻勢。那條捆定阿花雙腿的金索,沒多久便似條沒氣力軟蛇,再不能困住白衣男子分毫。
阿花情急之下,靈光一閃,叫道:「蘭濯!」
她猜對了。
白衣男子衣袂飄飄,攻勢不減。他頭也不回地道:「這是你說的那瞎子?本事還行,能接下我三十招。」
「當面叫人家瞎子是不是不大好!」阿花直跺腳,「別打啦,我好不容易救回來,你再把他打死,我豈不是白費力氣!」
蘭濯聞言收起法力,冷笑道:「瞎子給你灌的什麼藥,你還要護著他。我此前千叮嚀萬囑咐,都被你卷著靈草吃光了?」
饒是罵得刺耳,他甫一轉過臉來,阿花卻不由得一怔。
一雙煙雨氤氳多情眸,一副靈璣玉透風流骨。眉間紅蓮詭艷如火,唯獨眼神清明洞邃,深不見底。她想起翻斗山的潭水。
潭深水清,不見波紋搖動。大小魚兒遨遊其中,無空無界。在水中,也在天上。她在何處,在水中,也在天上嗎?
「擦擦口水。」蘭濯四平八穩整整衣襟,大發善心提醒她,「流到下巴上了。」
阿花忙撈起衣襟擦拭,不遠處林寂顫顫巍巍起身,提劍復要殺來,反被蘭濯一掌擒住,動彈不得。
「等等,這可能是誤會。」阿花擦乾口水,幽幽地說。
7.不和
她說盡一車好話,勉強讓二人不再大開殺戒。林寂初下陵山,無端吃了一頓好打,自然忿忿不平。又聽阿花和他言語親切,似乎過往交情不淺,胸中早湧起酸山醋海。尋著由頭,便將阿花往身邊拽。蘭濯對捉妖師一派素有偏見。林寂頻頻上手拉拉扯扯,他早看得十二分不順眼。得空便把阿花往背後藏,生怕瞎子趁機偷襲。
阿花夾在中間,被二人推來拉去,很是無奈。
「其實前輩你不必擔心我的性命,林寂不會害我。他們要殺,早在陵山動手,何必等到現在。」
入夜天色昏暗,三人面和心不和。阿花挑頭主張找山洞歇腳,林寂和蘭濯兩人坐得遠遠的,只剩阿花孤伶伶守火堆。
林寂沒說話,不知餓昏了還是氣啞了。蘭濯寒聲道:「一次沒出事,焉能次次太平?」
阿花忐忑地看林寂一眼,決定先安撫白狐。
「我沒這麼想呀。他們跑來請我,我一點兒都沒忘你的話,翻來覆去盤問。而且當時林寂病得爬不起來,我一拳就能給他揍飛,他們有求於我,不敢起壞心思。再者還有木牌在手,不怕他們突然發難。」
蘭濯聽她說話有理有節,語聲略和緩些:「你記住,人不比妖。妖壞在明處,人壞在肚囊里,事事須得小心提防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阿花點頭,「林寂說過差不多的話,不可輕信別人。他和你一樣心地善良,我願意相信他。」
蘭濯瞟她一眼,問道:「既這麼說,你們兩個下山,要做什麼善良事?」
「去蜀中!」阿花眼睛一閃一閃,「蘭濯你去過蜀地沒有,那裡好玩兒嗎?山裡的妖多不多?」
林寂唇邊勾起一絲笑意,小虎妖學以致用,深諳藏一半露一半道理。
蘭濯面色陰沉:「我勸你最好別去。」
阿花還想追問,蘭濯截住話頭不再開口,她只好作罷。
次日清晨起身,蘭濯態度十分強硬,無論如何不准阿花繼續前行。「讓瞎子一個人走。」蘭濯冷笑道,「趕路也是死,去蜀中也是死,叫他自己選。」
要不是看上古狐族的面子,阿花早一爪子揮過去。
「聽話,不許呲牙。」蘭濯嫻熟拍拍她的腦瓜頂,仿佛她是只不安分的大貓,「蜀地仙門眾多,你打不過。」
阿花氣惱地揮開他的手,旋身落地化作原形。開喉一聲虎嘯震動山林,驚起飛鳥四散。
「年紀不大,脾氣不小。」蘭濯捏捏她毛茸茸的耳朵尖,「你口口聲聲叫我前輩,我不妨厚著臉皮盡一回前輩的義務,不准你白白送命。蜀地情形絕非等閒可以踏足,許多修行千萬年大妖皆命喪於此。一隻乳臭未乾老虎,一個昏頭昏腦瞎子,不到蜀地已經屍骨無存。」
他平靜看向不遠處林寂:「我雖不知你緣何與她攀關係,有句話不得不說與你聽。阿花年幼不懂事,情有可原。你臨行不做籌劃,帶她以身犯險,此舉實在辱沒陵山派名聲。」
阿花煩躁地偏頭甩開他,耷拉著虎頭趴在地上生悶氣。
「好了,莫生氣。跟我回去種靈參。」蘭濯蹲下身子,捏捏阿花前爪肉墊,他難得溫聲軟語,「我正缺一隻會澆水的小老虎,你去不去?」
「不去!」阿花還在氣頭上,撅著屁股啃泥,「就不去!哪兒都不去!」
「為何不去,靈參分你一半好不好?」
「不好!」阿花嗆了滿嘴泥屑,呸呸地往外吐,「道理你說得對,可是說好去蜀中,只一天就灰溜溜滾回去。我堂堂一介山君,陵山人人稱讚,這面子往哪兒擱?林寂捨得下臉,我舍不了!」
「面子嘛,可貴可賤。你放不下,它總叫你不安生。你置之不理,其實無甚可怕之處。」蘭濯耐心抓撓她頭頂毛髮,「走吧,不摻合他們破事。」
「不是破事。」阿花垂頭喪氣,一屁股坐在她啃出的泥坑上,「你看他長得多漂亮,我捨不得他死。」
「我帶你回青丘,滿地漂亮狐狸。」
「狐狸長得和人不一樣,我就好他那一口。」阿花委屈巴巴,澄金虎瞳甚至憋出幾點淚花,「我也不去青丘,別的狐狸沒你生得漂亮,本山君照樣不稀罕。」
老虎姑娘脾氣大胃口大,吃著碗里霸著鍋里的,蘭濯覺得有些好笑。
誰知兩眼一抹黑的年輕冒失鬼,居然跌跌撞撞跑上前,不留神一腳踩中阿花尾巴尖兒。
阿花又驚又痛,凌空跳起化出人形,頂著滿臉泥印控訴:「你踩我尾巴幹嘛!信不信我一腳給你踹樹上,一輩子下不來!」
林寂慌張道歉:「對不起對不起,我太著急了,不小心踩疼你。你方才說的話,可還算數嗎?」
阿花搓去臉上泥屑,十分驚愕:「我說的氣話,你真想上樹啊?」
「不,不是。」林寂立刻改口,「你說捨不得我死,還喜歡我……」
「瞎子,你站歪了。」蘭濯雙手抱臂,森然道,「向右半寸,她在那邊。」
林寂依言轉身,聽她說道:「你模樣好,心地善良,自然人人喜愛。可你不喜歡我,咱們只當先前是我胡說。」
「我沒有不喜歡你。」林寂忽然說,「是真的,真的喜歡。」
蘭濯冷不丁嘖一聲:「千古奇觀,瞎子長眼。」
突如其來話鋒一轉,打得阿花措手不及。她瞅瞅林寂,再指指自己:「你,喜歡我?我怎麼不知道。」她滿頭霧水看向蘭濯,求助前輩准沒有錯。
蘭濯雙眉一挑,微微搖頭。
阿花吞了顆定心丸,試圖對他解釋:「你見了我心緒激動,實屬正常。別擔心,泡泡冷水就好了。」
林寂面色一寸一寸晦暗下去。蘭濯不耐煩兒女情長戲碼,拉住阿花轉身欲走。
「前輩!」
這一聲卻不是叫她。林寂直直走上前,抱拳拱禮:「林寂學藝不精不敵前輩,無甚討饒處。阿花姑娘乃是與我性命相系之人,懇請前輩將她留下。林寂定當謹遵前輩教誨,事事以她為先,絕不令她身陷險境。」
阿花很是動容。她素來對仰慕者們高看一眼,因她生得健壯美麗,傾慕她的公老虎們定然獨具慧眼。至於她看不看得上他們,另當別論。
「我跟他走比較好。」林寂楚楚可憐,阿花惻隱之心又起,「大好河山,隨處可去。他要的東西,恰在別處找到也說不定。」
蘭濯吐出一口濁氣,定定望她:「一定要跟他走?」
「前輩良苦用心,我都明白。可是說好幫他,總不能半路撒手不管。」阿花說著說著,眼睛倏然一亮,「不如你與我們一道走吧!不至於中途毀諾,路上還能指導我修煉。等到我修為精進,獨個兒挑翻蜀地修士們,前輩就不用擔心我被人騙啦。」
「你——」
他本想說點譏諷的話,嘲笑嘲笑她無邊無際的狂妄念頭。刨參須都刨不利落的小傢伙,居然揚言挑戰蜀地仙門世家。
可她的眼睛望向他的時候,亮晶晶的,隱隱閃動勇毅的火光。那是狩獵者浴血而生的天性:自信、堅韌、果敢、無畏。
或許將來,她真的可以擊敗他,征服他;踏上他的肩膀,面向大千世界,露出自己的尖牙。
「好,我可以教你。」
他鬼使神差,一口應允。
8.修煉
阿花將竹簡殘本給蘭濯一一過目,他頗認真研讀一番,道:「你們要尋這些物事,與崑崙有牽連。崑崙乃靈界聖山,風雪交加,寸步難行。你我同去尚能應付,瞎子能不能撐到山頂還是個難題。」
「喂。」阿花碰碰林寂胳膊肘,「你有什麼法子上崑崙山嗎?」
林寂沉聲道:「若上不得,便算了。林某這條命,不值得諸位這般辛苦謀劃。」
本是二人同行美事,中途被人橫插一腳。林寂有氣無處發,有苦不能訴。他雖是清淡不與人相爭脾性,奈何泥人尚有三分火氣,一時自怨自艾起來。
阿花很不滿意,一拍他的後背:「八字還沒一撇呢,喪聲喪氣地幹什麼。你不是說喜歡我嗎,天天盼著死,怎麼算喜歡我!」
林寂不察,被她一掌拍得連連咳嗽。阿花嚇了一跳,扳著他身子前後左右察看,以為自己不小心鑿出個窟窿眼。
「對不起啊,我的勁兒好像有點大。」她不好意思地小聲道歉,「我不是故意的。要是打疼了,你使勁打回來,我很禁打的。」
林寂按住胸口,強壓翻騰氣血,勉強擠出一個笑容:「沒事……沒有打疼我,你別擔心。」
一個郎情一個妾意,蘭濯直犯噁心,出言打斷:「阿花你且過來,仔細瞧瞧炎火丹的方子,可有想法。」他將竹簡殘本謄抄在紙上,阿花捧紙翻來覆去讀了幾遍,一臉茫然。
蘭濯說:「低頭看字,別看我。」
阿花哭喪著臉:「我看了七八遍,什麼都沒看出來,只有崑崙火種,鷺骨白石和伏地流銀讀得通。最末倒有燭龍二字,難不成咱們活捉一隻燭龍喂給他吃?」
蘭濯見她不開竅,低嘆一聲,蹲下身來指點:「崑崙火種是什麼?」
阿花張嘴就來:「崑崙火種就是崑崙山的火種呀。」
蘭濯微微皺眉,曲起雙指敲她額頭:「再想。」
阿花吃了一記爆栗,很不情願地嘟囔:「崑崙火種,崑崙山的火種。火種能幹嘛呀,不就是火嗎。」
蘭濯追問道:「既是火,五行中屬什麼?」
「屬火。」阿花自然而然地說。
林寂在旁聽他兩個討論,茅塞頓開,恍然大悟道:「世間五行相生相剋,崑崙火種為火,鷺骨白石為土,伏地流銀是為金。餘下兩味不全,應當是五行中暗合木水之物。」
蘭濯並不理會他,卻向阿花道:「往後腦子放聰明些,省得傳揚出去,說你堂堂一介山君,不如一個瞎子。」
阿花聽了不大高興,林寂忙打圓場:「方才我聽她說出屬火,才偶然發現其中關竅,還要多謝阿花才是。」
蘭濯看她嘴巴還撅著,輕輕點她額頭道:「撅什麼嘴,怪丑的。收拾收拾睡覺,明天早起修煉。」
阿花嗖地站起,把紙往他懷中狠狠一拍,氣鼓鼓走遠了。
次日清晨,蘭濯特地提前幾個時辰起身巡山,確定四周山中安全無虞,方折回去叫阿花起身。
「我不……你讓我睡會……」阿花抱著林寂衣服捲成的枕頭哼哼唧唧。老虎晝伏夜出,阿花年歲尚小,是以未完全脫去舊時習性。她睡覺偶爾管束不住妖力,頭頂呼啦豎起一對虎耳。耳背黑底白毛,乍看酷似黑白分明的眼睛。蘭濯覺得十分有趣,遂伸手去撥弄。
左一下,右一下。前一下,後一下。
阿花被他沒完沒了撥耳朵玩,睡意一掃而空,照著胳膊就是一口。她下嘴沒用力,純粹泄憤。蘭濯也不著惱,盯著她毛絨絨耳朵看了一會兒,道:「不困就起來,教你修習。」
所謂修習,不過是強拓經脈,加速練精化氣的法子。蘭濯乃上古妖王之後,母族是青丘九尾天狐,天資卓穎,於修行頗有心得。若無他指點,尋常妖族不敢輕易修煉此道,一不小心便會走火入魔。
強拓經脈的滋味不好受,如同萬把鋼針直插丹田,一呼一吸隨氣血流動,劇痛無比。阿花起先能哭能喊,滿地打滾。後來喊不出聲,雙腿踢蹬,生生將崖邊岩石踢得粉碎。若非蘭濯一直扣住她雙腕輸送法力,怕一個周天都運化不完,就疼得昏死過去。
入夜,山崖結界撤去。林寂循聲而來,探得她滿頭滿臉汗珠,身上衣裙皆被冷汗打得發潮,頭髮汗津津的。他一陣心驚肉跳,唯恐她就此殞命。幸好吐息深長脈搏平穩,並無大礙。
林寂想抱她起身,胸口忽然血氣騰湧,不禁皺眉低咳了幾聲。
身後傳來踏碎細石的聲響,緊接著是白狐有些疲憊的嗓音:「她沒事,疼了一天,累暈過去了。」
林寂勉力平穩氣息,道:「多謝前輩護持。」
白狐卻說:「替她謝我,你還不夠格。小老虎想提升修為儘快進蜀地,自己選了最難熬的一條路,說來還是為你。看在她的面子上,我姑且不再對你出手。你若識趣,該知道如何做。護不住她,自會有人取而代之。」
林寂咬牙,握住阿花濕涼的掌心:「林寂謹遵前輩教誨。」
「我今夜有事,你帶她回去。夜裡要是嚷身上疼,就給她吃一粒。」白狐說罷,將一隻瓷瓶甩在林寂掌心。
林寂抱阿花下山,取來被褥悉數蓋在她身上。不便替她更衣沐浴,只好用濕布巾擦拭臉頰脖頸。一氣做完這些,才發覺胸口隱痛愈演愈烈。
他幾日前被蘭濯打傷,路上奔波,不曾得空打坐療傷。昨夜阿花火上澆油拍他一掌,他不忍心責備她,只作無事。眼下她氣息平穩,睡得安恬。林寂服下幾丸療傷丹藥,入定調息。約莫過了一個時辰,接連嘔出幾口淤血,仿佛傷勢已好了七八分。
已近子時,阿花嘆息抽氣聲漸起。白天疼得狠了,這會子神志昏沉醒不過來,誰叫也不應,陷在夢裡嗚嗚咽咽地哭。
蘭濯回來得比預計早,遙遙便見一隻花斑猛虎酣然入夢。兩條後腿別在林寂腰上,扯都扯不下來。不說他也明了,定然是那傢伙半夜嚷疼,硬說人家身上涼絲絲,摟他像摟冰塊,冰一冰就不痛了。
林寂滿面通紅,胸前拱著一顆碩大虎頭。
蘭濯提溜著老虎後脖頸,把阿花從林寂懷裡拎出來。捏開下巴,將昨夜求來的藥一股腦填進她嘴裡。阿花晃晃毛乎乎腦袋,睡眼惺忪咂咂嘴:「呀,甜的。」
「還疼不疼?」蘭濯順手抓抓她的耳朵根。
「不疼。」
「不疼就起來練功。」
阿花跟蘭濯接連修煉十日,痛得夜夜流淚,始終不曾叫過一聲苦,喊過一聲累。辛苦終有回報,蘭濯捉來幾隻大妖與她練手,她次次不落下風。
「阿花好厲害,我快打不過你了。」林寂收起劍和符篆笑道。
其實比起法術,阿花更擅兵器。一把長刀在手,舞得虎虎生風。有時夜裡疼得無法入眠,她便獨自提刀上山,砍殺鬼魅。虎為至陽,最克陰邪。她在此地盤桓十來日,山中遊蕩鬼魅被她悉數砍得魂飛魄散。
蘭濯默許了這番悍勇行徑,甚至在她夜半提刀欲走時,開言指點道:「向南百里外,有個紅衣怨鬼化成村婦模樣,專吸小兒腦髓。手腳利落點,鬼哭聲委實難聽得很。」
阿花點頭:「五刀之內。」
「三刀吧。」蘭濯說,「省省力氣,明日還要練功。」
9.斬妖
三人行,必有爭鬥焉,兩個男人之間炮火連天,阿花且勸且走。一月後,三人商定南下避過蜀中,取道百芥河入珠嶺國地界。珠嶺國國如其名,三面環海,地勢險峻,其中人以捕魚採珠為業。阿花自幼長於山林,從未見過海灣風致。一見驚濤拍岸浪花奔涌,迫不及待地往水裡撲,吃了滿嘴鹹水沙子。
林寂取出水囊給她漱口,聽她噗噗地往外啐沙子,無奈道:「海水是鹹的,不能喝。」
阿花瞪大眼睛,天真地問道:「海水不能喝,海里的魚會渴死嗎?」
林寂笑了起來,如薰風拂柳,撩動一身春色。阿花盯著他的臉著迷地看了一會兒,才聽見他說:「我也不大清楚,不若下次,你親自問問他們。」
「好啊。」阿花怔怔地說,然後被蘭濯伺機揉了幾下腦袋瓜,好不容易梳理順溜的毛再次桀驁不馴地翹在頭頂。她照准狐狸屁股就是一腳。
夜裡蘭濯說有事要辦,不與他們一處同宿。因而只在旅館要兩間上房,她與林寂一人一間。
阿花闔眼躺在柔軟被褥上,心中火辣辣,一重又一重燒遍全身,胸口蹦蹦急跳。熱,好熱!她踢飛薄被,解開衣裳,額上起一層熱汗。冰塊呢?那幾天她疼得意識昏沉,懷裡準會有個大冰塊,還給她順背上的毛,手法又輕柔又舒服。每次她抱住冰塊,睡得可香甜了。
蘭濯今晚不在,不若敲門去問林寂,問問冰塊是從哪裡找來的。
他房中不點燈,阿花借月就地一滾,可憐巴巴嘟囔:「林寂我好熱,要熱死了。大冰塊呢?我要抱著睡。」
林寂身影僵了一僵,方慢慢地從榻上坐起,道:「我不知。此地夜風涼爽,開窗吹一會兒風就好了。」
阿花急得又滾了幾滾,咕嚕嚕滾至他腳邊,摟定一雙細冷腳腕不肯撒手:「不行不行,我熱得要噴火,明天就變成黢黑的糊毛老虎了。」
林寂俯下身子,微不可聞地吸了口氣,問道:「你喝什麼了?」
阿花愣愣地說:「水。這地方的水不好喝,海里的水是鹹的,客棧的水是辣的……」
林寂一聲哀嘆,轉而問道:「喝了多少?」
阿花比出兩個指頭:「兩壺。」
月上中天,銀華泠泠,皎暉澹澹,無溫無情。眉目遮在白綾之下,自下而上明明暗暗,辨不出喜怒冷暖。裡衣潔白如雪,返出宛轉低回的冷藍。他正襟危坐,是出塵的仙人。阿花心頭亂跳,半跪在腳踏上,抬頭噙住他的唇。
溫涼綿軟,老天降下好雨,霎時將滿心躁火打得偃旗息鼓,說不出的透骨爽利。她哪裡通曉男女之事,只知懵懂終於尋得出路,林寂越退拒,她越糾纏得緊。
「你……」
阿花終於捨得松嘴。他撐在榻上坐直,勉強湊個整句:「你先起來吧。」
林寂表面巋然不動,實則方寸大亂,比她好不到哪裡去。他動心比她早,用情比她深,阿花笨手笨腳撩撥,他丁點都受不得。
然而一屁股坐在他腳面上的始作俑者無懼無畏,興高采烈地品評:「你真好看,再給我吃一口。」說著又撲上來。
林寂被她迎頭壓倒,一面暗喜,一面隱憂。喜的是她雖然嘴笨,肌膚相親分明動情。憂的是她身邊群狼環伺,萬一養成動不動撲人親嘴的習慣,那還得了。
阿花溫熱身體趴在他懷裡,如同一把荒原烈火,將他徹頭至尾焚作齏粉,於情天慾海中浮沉,神思一瞬清明一瞬昏眩。他巴不得炎火丹儘快煉成,得以安心帶她回山門,叩拜祖師燒祭表文,風風光光拜堂成親。若是炎火丹煉不成,此前周全計劃的埋骨之地,大約又要改一改。
林寂胡思亂想的功夫,阿花不敵猛烈醉意,一頭埋在他頸窩裡睡著了。林寂雖然目不能視,照顧她卻細心。趁她酣睡不醒,低聲同小二要了溫水,將通身酒氣擦洗乾淨,再抱回隔壁房中去睡。
蘭濯清晨返回,絲毫未察有異。照例一邊大聲吆喝,一邊把阿花從被窩裡揪起來,手心的藥丸一股腦掖進她嘴裡。
「我昨夜打探消息,傳聞說珠嶺國近海,有一食人妖怪。珠嶺國國王放出懸賞,誰能下海斬殺妖怪,可應允斬妖人一個心愿。」
蘭濯絮絮叨叨,阿花耷拉腦袋,一隻眼睜一隻眼閉,還保留熟睡的呼吸韻律。
「我悄悄探過,以你修為,斬殺此妖不是難事……阿花!」
「啊?」阿花一哆嗦驚醒,「我去殺我去殺!」
蘭濯不滿地看向她:「知道為何叫你去殺?」
阿花竭力咽下一串哈欠:「因為我厲害?」
蘭濯沉聲說:「因為珠嶺國王后寶印裡面,可能有瞎子要的東西。」阿花還沒反應過來,林寂搶先開口:「不可,此事由我去辦。」
蘭濯狠狠白他一眼,想到他是個瞎的,此舉無用,鼻子都要氣歪半邊。阿花醉意未消,足足半刻鐘才清醒,一字一句弄明白蘭濯的話。
「你從哪兒打探來的消息?」
「活得久了,交友廣博。」蘭濯捏她臉蛋,故作深沉,「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,自然就——」
「噢,既然答應斬妖人的願望,為何不直接問國王要寶印呢?」
蘭濯報以複雜的笑容:「他們口中所說滿足願望,乃是出於不傷根基的要求。譬如你要金銀財寶奇珍異獸,自然要多少有多少。若當真開口討要王后寶印,他們表面答應,背地一定商量如何悄無聲息除掉你。」
阿花酒徹底醒了,她求助地看向林寂。而林寂靜坐一旁,不曾反駁這番駭人聽聞見解。
我將來可萬不能這樣行事,當面一套背後一套,不得叫人恨死。她心想,所幸我們老虎守矩重諾,言出必行,不曾在口舌上招惹是非。
她決心打聽清楚:「現在的王后是誰?」
蘭濯神情不可名狀:「國王的外甥女,今年七歲。」
阿花直接從被窩裡彈了出來:「外甥女?七歲?造孽呢!!」
林寂嘆道:「政治把戲罷了。為防大權旁落,禁止外戚干政。親上加親,肥水不流外人田。」
「我管他什麼大權肥水!小女孩才七歲,七歲呀!這麼小就嫁給自己的親舅舅,以後日子怎麼過?」
阿花一口應下這樁棘手差事,氣沖沖提刀出門去。
作惡多端食人妖怪被一刀削去頭顱,斬妖之人還是個美貌女子。這樁奇事很快便在珠嶺國內傳為美談,曰仙女下凡世,斬妖護蒼生,實乃珠嶺國之大幸。
殊不知斬妖女子一手提頭一手拖刀,鬢髮蓬亂,血污滿面。她將妖怪頭顱向國王腳下一擲,直挺挺地說:「您早哇,我要入宮伺候。」
國王嚇得在床上躺了三天。
阿花斬妖,驚動全國。國王不敢明面造次,只得依言把她撥進王宮,打發與她個閒官做,穿金戴銀玉食珍饈供養,免得女羅剎平白生事。
阿花入宮後,半點不拖沓,立刻掐訣隱身往王后宮中,趴在窗戶邊往裡看。近前無一人伺候,小王后孤零零抱著兩個破布娃娃,細聲哼歌哄它們睡覺。
阿花伸長脖子仔細端詳,小王后衣裙髮髻還算整潔,甲縫積灰,脖頸耳後亦有黑泥。
她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。
「宮裡都說小王后天生啞巴,不會說話。可是我分明聽見她哼歌,天生啞巴怎麼可能會唱歌?」阿花點亮一張傳音符,低聲道,「這些人對小姑娘一點兒都不好,我想探明情況,再取王后寶印。你身體要不要緊,可不可以再等幾天?」
「我倒無妨。你慢慢來,莫心急,孩子的事最重要。」傳音符那頭,傳來林寂低沉平和的聲音。
阿花鬆口氣:「謝謝你呀,理解我的難處。」
林寂似乎笑了一聲:「你我之間何須言謝,換作是我,必定與你是一樣心思。你在宮中行走,我只有一個請求:莫與國王走得太近。」
「為什麼?」阿花很驚訝,「他怕老虎?」
林寂聲音頓了一頓,聽起來頗不自然:「也許。」
阿花一拍巴掌:「嗨呀我就說吧,這國王不但模樣像發了瘡的爛瓜,而且膽子比麻雀都小!那天我把妖怪腦袋甩給他瞧,他居然嗷地一嗓子嚇病了。我偷聽太醫說他不舉,不舉是什麼病,胳膊腿兒壞了抬不起來嗎?」
林寂沉默許久,道:「大差不差。」
阿花嘰嘰喳喳說了好一陣,林寂倚在旅館床頭,始終含笑聆聽,不時附和幾句。直到傳音符冷光燃盡,半空中阿花聲音徹底消失,他才掙扎著按住胸口,猛地咳嗽起來。
「這副身板,怕沒幾年活頭。不過硬接我一掌還沒死的,你是頭一個。」蘭濯不知何時來的,濃深夜色中只見一雙青幽幽狐狸眼,十足妖冶況味。
林寂勉強坐直身體,笑道:「九尾天狐之子,棲鶴怎敢輕敵。」
蘭濯也不理會,自顧自道:「方才你若擺出這副德行,小老虎必定涕淚交流地跑回來守在你身邊,拽都拽不走。」
林寂掩唇咳了一陣,末了喘息著道:「我不願。」
蘭濯追問緣由,林寂低頭輕聲細語:「她心性明凈澄澈,不曾為世俗所染,我不願她因我彷徨自傷。此身百年之後,情願她想起往事,都是好的。」他抬起頭來,黑暗中一雙失焦眼睛望向蘭濯,「妖壽命漫長,我自知陪不了她多少時日。前輩修為深不可測,又肯處處維護教導她,晚輩縱使身死魂消,九泉之下也能安心。」
蘭濯嗤笑一聲:「好生矯情,閻王面前不夠你嚼舌根的。」他口中說得難聽,手上一動,拋了個瓷瓶過去,「每日三粒,就一合生血。附近村子有雞,血自己去割。五日之後,跟我進一趟王宮。」
林寂伸手抓住瓷瓶,微微一笑道:「前輩不放心她麼?」
蘭濯轉身欲走,聞言回頭罵道:「你個毛頭小子,也配與我論資排輩。」
10.探陵
王宮一眼看去,望不盡高樓廣廈,不見底珍奇密藏。阿花掘地三尺,竟連一件孩童的像樣玩器都沒找到,憤而決定自己動手。她召來此地刺蝟精,討些針線,比照自己真身,縫成一隻歪歪扭扭布老虎。趁無人注意,悄悄擺在小王后寢宮的床邊。
刺蝟精坐在她肩頭,與她一齊探頭往內張望。
「她會喜歡吧?」阿花忐忑地問刺蝟精,「我很認真地縫了,遠看還是有點兒丑。」
刺蝟粉粉的小腳輕拍她的肩膀:「山君何須憂慮,凡人都說禮輕情誼重,王后定會知曉您的心意。」
咔嗒一聲,門戶開啟,小王后跑了進來。
在她僅有破爛玩具裡面,乾淨嶄新的布老虎顯得那麼突出。雖然針腳長短不一,看起來不大美觀。卻不難從中想見,笨手笨腳一針一線縫製的那個人,心中懷揣著怎樣的赤忱與愛憐。
小王后看了它一會兒,將布老虎摟進懷裡。
窗外阿花一蹦三尺高,險些將刺蝟精摔在地上。
時間一天一天過去,阿花偷偷給小王后送去很多有趣物事:有清晨帶著露珠的野花,有水晶缸中歡快擺尾的小魚,有拉住繩子跟著走的機關狗,還有她自己捏的小泥偶。泥偶五官還過得去,只是表情神態無一例外像守財奴被誆騙走全副身家,或是街頭混混從良,挨上幾個大耳光。
小王后仍舊不說話,笑容卻一日比一日燦爛。阿花生怕自己嚇到她,特意選個陽光正好的時辰,在寢宮門外顯現身形。
「我叫阿花,花朵的花。你叫什麼名字呀?」
林寂與蘭濯偷溜進王宮的時候,阿花剛剛給小王后洗完熱水澡,從頭髮絲到指甲尖兒,統統清洗乾淨,換上乾淨寢衣。又教她如何剪指甲梳頭髮,洗換貼身衣物。
她哄完小王后睡覺,一推門看見外頭立著兩個大男人,險些一跤摔在門檻上。
她第一反應是林寂寒毒發作,尋她喝血。可是觀他氣色,居然比在陵山派時還好,臉頰嘴唇現出難得的紅潤。阿花忍不住盯著他的嘴唇看,魂飛天外,神遊萬里。
「收收你那倆大眼珠子,快掛他臉上了。叫你尋的王后寶印呢?」蘭濯涼涼地打斷她。
「寶印不在王后手裡。我前日打聽宮中秘辛,王后寶印乃開國王君所制,中有無上秘寶,據說持有此印,可安珠嶺國千年基業。」阿花連忙說,「我疑心這是謠傳。」
蘭濯挑挑眉梢:「何以見得?」
「國王娶誰,誰就是王后。他們為自家掌權,狠心把外甥女嫁給親娘舅。放任秘寶隨寶印交出去,簡直太不仔細。」阿花沉吟道,「要麼寶貝根本不存在,要麼死死捏在國王手中,秘不示人。」
蘭濯撫掌笑道:「妙哉善哉,帶孩子居然帶開竅了。不若給你送到慈幼局去,沒幾日便是貫天下的賢才。」
「慈幼局是什麼?」阿花傻傻地問。
林寂笑著搖頭,溫言道:「他調侃你呢,這話不作數。」
三人討論半晌沒有眉目,絕頂聰明的阿花一拍腦門,想了個絕妙的主意:趁夜黑風高,摸黑偷偷潛入國王宮殿。阿花負責扒國王的衣服,林寂拿繩子把國王捆在床上,蘭濯翻箱倒櫃搜屋子。
這個絕妙的主意立刻得到了異口同聲的否決。
先頭他們趁著阿花給孩子的功夫,已將珠嶺國王宮翻了個底兒朝天。話題轉個彎兒,回到開國王君身上來,解鈴還須繫鈴人。阿花十分困惑,伸手抓腦袋:「咱們挖人家祖墳,是不是太缺德了。」蘭濯氣定神閒抽出一把摺扇,裝模作樣扇風:「又不是發丘盜寶開棺曝屍,你若心裡過不去,臨走磕三個頭就行。」
林寂捏捏她的指尖,輕聲說:「你不想去,便不去。」阿花糾結不已,聽他這麼一說,反而全無後顧之憂:「橫豎不做虧心事,去就去了!」
說干就干。蘭濯幫忙開路,無聲無息打暈看守侍衛,三人沿河排摸至王陵入口。珠嶺國居海而生,國民尚水,王陵亦隱於水下。林寂打出一道分水符咒,河水自動分開兩邊,露出裸露河床,當中有一珊瑚貝母所制圓盤。紅白相間,光華閃爍。
阿花還未來得及讚嘆林寂這手本事,就被河心紅白圓盤引走視線。「這是什麼玩意兒啊……」她想上前觀察,卻被蘭濯飛來扇柄敲中額頭:「往後退些!」
阿花癟癟嘴巴,扯著林寂道袍袍角躲在他身後。林寂揉揉她的額頭,輕聲說:「王陵禁制森嚴,沒有把握,不要亂走亂摸。」
阿花可憐巴巴地抱怨:「他拿扇子打我,你摸摸是不是鼓了個包。」
林寂說:「沒有鼓包,過一會兒就不疼了。」
阿花使勁兒把額頭往他手心拱:「那你給我找個鐵把兒扇子,我也敲他一下。」
林寂唇邊隱有笑意,雙手飛快翻轉結印。一圈銀光閃爍陣法,自半空緩緩而落。恰在此時,蘭濯口中默念,向虛空一揮,赤金光芒化做萬把牛毛細針,直向圓盤打去。
赤金銀白交匯剎那,圓盤飛快綻出幾道烏黑裂縫。轟然一聲,盡數碎裂倒塌。
阿花被林寂攏在身後,發出沒見過世面的驚嘆。白狐前輩外表風流,沒想到手法十二分簡單粗暴:機關解不開,徑直劈開了事。若是平時,阿花或許會讚揚這番果斷作風,因為她平日也是個大刀砍萬物的主。不過這是別人祖墳,白狐竟然劈碎人家大門……
「前輩,還能粘回去嗎?」阿花垂頭喪氣地被他拉著,一步步在漆黑甬道中行進。
「碎了就碎了,興許還是好事兒。」蘭濯冷冷地說,「跟緊我,總覺得這地方有古怪。」
甬道盡頭光亮搖曳,定睛細看,原是石壁上的燈火。「人魚膏燭,千年不滅。」蘭濯抬頭掃了一眼,「有意思。」
甬道走到盡頭,是個狹長水池。年深日久,池水早已乾涸。阿花問林寂討了張火符,點燃向池底扔去。符紙緩慢穩定燃燒,池底裝飾漸漸在火光中顯露出來。
林寂怕她太使勁翻下池子裡去,左手護在她的腰間一直不敢鬆脫。阿花趴在池邊看了好一會兒,才釐清池底全貌。
這裡,講了一個龍女出嫁的故事。
龍女與邪魔大戰一場後,龍女險勝,身負重傷,為一個凡人所救。龍女對凡人感激不盡,想要報答他的恩情,於是她幫助凡人當上國家的王君,化為凡人女子樣貌嫁給了他。
龍女所屬海底龍族,世代守護汪洋大海。龍女大婚後,將一對寶珠送給自己的夫君。海上海難頻發,漁民多葬身魚腹,這對寶珠分為雌雄,可以平息風浪,百姓安居樂業。
王君十分高興,但他認為自己沒有法力,不能使寶珠發揮功用,於是下令讓工匠把兩枚寶珠鑲於王后寶印上。每逢海邊波濤洶湧,龍女便請出寶印平息海潮,讓漁船平安歸港。
如此說來,寶珠平息風浪,的確可保珠嶺國千年基業。阿花將龍女出嫁故事說給林寂聽,他沉吟片刻後,問道:「王君與龍女,可曾育有子嗣?」
不遠處傳來蘭濯的聲音,因墓室空曠,聽起來頗有些飄渺不定:「有,死了。」
阿花拉著林寂去看時,幾人高的石碑上密密麻麻刻滿字跡,蘭濯手指一段:「開國服始,光耀千秋。尊基樂道,撫民安穰。然災祟見欺,早蒙喪明之禍;泣血沉悼,復結斷弦之哀。」
阿花張口結舌,千言萬語化成一句話:「什麼意思?」
蘭濯一言以蔽之:「老婆孩子全死了。」
阿花皺起眉頭:「我雖不知龍族規矩,但按我們虎妖來說,確有與凡人通婚生小崽的先例。小崽半人半妖,不修煉都能比凡人壽命長上許多。倘若孩子是龍女親生,理應繼承半神之體。怎麼凡人爹沒死,孩子先死了。」
林寂順著她的話問:「有人故意謀害?」
阿花道:「得有你這樣專職的才行。不過龍族生來神體,除卻天道誅滅,要死也是難事。我實在不大明白。」她說罷四處張望,「既然老婆孩子死了,棺槨呢?」
此處人魚膏燭燈光異常微弱,阿花伸手往林寂乾坤袋裡去掏火符,一口氣扔出七八張,將眼前墳塋悉數照亮。
「一個也沒有哇。」她喃喃地說。
蘭濯少見地沒有教訓她,烏黑扇骨輕擊墓志銘石板:「凡人大多粉飾美化,背離真相,文字記載反而不可信。」
林寂忽然道:「等等。」
他取出三枚銅錢,向天拋出,再一枚枚去摸正反面。「下坤上艮,山地剝。」他道,「是個剝卦,陰盛陽衰,小人壯而君子病。」
阿花勉強聽懂一點:「壞人故意搗亂?」
林寂點頭:「卦象上看,寶珠已經不在珠嶺國內了。」
阿花忽然有些泄氣,蹲在角落悶聲不吭。蘭濯停下腳步瞥她一眼,釋出法力四處探查,最終一攤手:「除了死人還是死人,再沒別的了。」
阿花低頭不理他。
林寂循著呼吸聲,準確找到她的指尖,再到肩膀,然後是鬢髮有些毛躁的小腦袋。「頭還疼?」他輕聲問。
「不疼。」阿花悶悶不樂。
「出去吧。」林寂拍拍她的後背,「你已經做得很好了,以後還有機會,不止這一次。」
阿花懊喪抬頭,看著林寂那張氣韻平和的臉:「我當時吃掉炎火丹,你是不是特別生氣特別失望啊?」
「我嗎?記不清了。」林寂語調和軟,像一場沁滿溫暖水霧的夢,「但我很開心。因為不論你我,誰吃掉它,都是物盡其用。」
阿花舉起爪子揉眼睛,再三確認:「你真的沒生氣嗎?」
「沒有。」林寂微笑著回答,「從來沒有。」
阿花出得王陵,仍然心緒不佳,他們特意給她采來的甜果子,一口都沒有動。臨睡前哼哼唧唧抱怨頭疼睡不著覺,要林寂摸摸腦袋。
其實蘭濯那一扇雷聲大雨點小,打豆腐都未必打得出破口,她藉機撒筏子罷了。林寂樂得縱容,也不點破,摸摸額頭揉揉肩膀再捏捏手心,夜半才從她房裡出來。
阿花睡得正香,朦朦朧朧發覺額頭又濕又癢,好像有個熱呼呼的東西舔她。她翻個身睜開眼,枕畔站著一隻小小的白狐狸,又黑又亮的圓眼睛望著她,低頭去蹭她的掌心。
阿花曲起手指,摸摸狐狸軟綿綿臉頰毛。
小白狐嗷嗚嗷嗚叫了兩聲,嘴裡叼來了個不知什麼東西,放在她掌心。她舉起來一看,是一柄很小很小的摺扇,長寬只得掌心大。扇面上畫一隻頭戴紅花的胖虎崽,眼睛圓圓臉蛋鼓鼓,在芳草如茵的草地里打滾,露出雪白圓肚皮。
阿花笑出聲來,對小白狐說:「我小時候可沒這麼胖。」
小白狐親昵地輕咬她的手指,額頭碰碰她手裡的扇子。
「我不打,我打你幹什麼。」阿花把摺扇握在手心,點點小白狐的黑鼻尖,「我沒有生你的氣,是生我自己的氣。」
小白狐有些不知所措,濕漉漉眼睛焦急地看著她,垂下頭哀哀低叫。
「你能給我摸摸尾巴嗎?我摸摸尾巴就高興了,真的。」阿花大膽請求。
小白狐明顯遲疑了一會兒,阿花感覺它羞得幾乎要從狐狸毛下面透出粉色。過了好半天,它終於羞澀又堅決地,將毛蓬蓬大尾巴伸給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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